不想叫守夜的宫人进来,连灯都没点,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茧子,拿起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挪到窗边的小榻上,开了窗,风不大,新月一轮隐在暗色的云中,幸而还有雪光印人,勉强可视,周蕊手伸进匣子里,冷不防地被金银玉石给凉着了,又缩了回来,手上呵了几下又伸进去,掏出一个样式很普通的金簪,上面的两颗珠花颜色都有些旧了。
周蕊把珠花的头拔了,露出金簪内里中空的一截,抽出里面藏着一卷纸,铺开了搭在窗棂上看。
纸张很小,线条很细,图画得也很写意,但明眼人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是一张皇宫布局图,图纸西北处的角落被人用笔画了个圈,正是后宫嫔妃获罪后被贬黜迁居的冷苑。
周蕊这张纸,仿佛能看见十三岁那年的自己,被人强灌汤药之后,得了可以用于逃离皇宫的图纸,仿佛得到了希望,简直是又蠢又傻得有些可怜。
宣武二十八年,清漪园内倒座房。
“芳蕊丫头,你好些了吗”
周蕊脸疼得发白,在床上窝成个茧子,嘴上却道:“嬷嬷我好些了,没那么疼了。”
于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叹了口气,端了碗姜茶给她:“喝了罢,喝了暖暖,没准能好受些。”
周蕊喝了姜茶,仲夏的时节,头上发了汗,小腹仍疼得和针扎一样,周蕊向于嬷嬷道了谢:“嬷嬷,真的不能请医女吗我保证不说别的,也不问是谁害的我,就请医女帮我止止疼就好了。”
于嬷嬷帮周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了摇头。
周蕊不再说什么,躺平了身子继续挨着。
太皇太后的清漪园中花木繁盛,宫人住的倒座房里也都充满了花草的清香,但闻得着花香,也瞧得见蚊虫,宫人用的木板床也没有床帐,于嬷嬷替周蕊赶了两下蚊子,转身去角落点起了蚊香。
周蕊对着横梁发起了呆,于嬷嬷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把蒲扇,替她轻轻扇着头上的汗,周蕊眼神转过来,一把握住了嬷嬷细如枯枝的手腕。
“嬷嬷别忙了,我不热,要不您和我说说话,想些别的,没准我就不疼了。”
于嬷嬷六十三的人了,平日里除了侍弄花草就不爱说话,有心宽慰周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周蕊盯着她泛白的鬓角,笑道“要不嬷嬷别说了,让我来说。”
“我原本想好了,宫女十八岁就能出宫,我努力攒着月钱,到时候求人去疏通,按时给放出去,年龄大了要是不好嫁我就不嫁人了,在家伺候我娘,要是有余钱就给家里的两个妹妹添妆。”
说起母亲和妹妹,周蕊本有些涣散的眼神开始凝聚发光“所以当初从内事司调配人手的时候,人人都不不愿意来这,觉得伺候花木太皇太后也不一定能见得着,我就愿意来,花花草草可比人好相处多了,再说还有嬷嬷您这么好的主事,我觉得清漪园比旁处都好。”
于嬷嬷也笑了。
“说来我自进宫三年,一直谨小慎微,深怕犯错丢了性命,无论是学规矩还是当差事,从没有懈怠的时候。自问也不曾没头没脑地触怒贵人,这次我实在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我好好的在园子中给芙蓉花除着杂草,就突然蹿出来几个嬷嬷把我按住了,一句话不说就掐住了我的嘴往里灌汤药,灌完就走一句也不说,若是给句痛快话,我好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受的这一遭。“
于嬷嬷覆了她手轻轻按在席子上,道“丫头,别想了,总往一处想又想不通能把自个憋死,听嬷嬷一句,嬷嬷活了大半辈子了,见过的人多,见过的事更多,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种福气,咱们做宫人的,在贵人们眼中还不如冬日里的碳粒子来得贵重,是生是死就是上头人一句话的事,没法子,你争不过就只能忍。”
“嬷嬷,道理我都知道,可我”
于嬷嬷拿出一只布缝的荷包,放到周蕊的枕头边上,道“你的苦嬷嬷知道。这个荷包你答应嬷嬷先别打开,什么时候,你觉得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一点奔头都没有了,你再打开,别忘了,你家里还有娘还有妹妹,什么都不比命更重要。”
说着像周蕊小时候周蕊娘哄她睡觉一样,轻拍着她身子,喃喃道“睡吧,别再想这些事了,闭上眼睛,睡醒了就不疼了。”
周蕊依言闭上了眼睛,一手反握住了那荷包,渐渐睡去。
一阵冷风渗进来,周蕊打了个寒噤,抬眼以往,弯弯的月牙儿从云中逃了出来,悬挂夜中,周蕊把图纸再卷回了样子塞回了金簪,关上窗将匣子又放回了原位。
次日清晨,茜素伺候周蕊起床,洗漱间周蕊一出声发觉嗓子喑哑,应是昨夜受凉得了风寒,茜素要去请太医,周蕊摆手给拦了。
“永和宫正在禁足,就别扎眼了,把柏医女请来罢。”
茜素劝不过,只得请了柏医女来,照例赏了东西,周蕊一改当日对柏医女试探有余,信任不足的态度,手放上脉枕,柏医女刚一搭上便道“医女给瞧瞧吧,本宫今生可还子息有望”
柏医女浑身一颤,抬眸与周蕊对视一眼,神情中满是压不住的惊惧。
柏医女不一会便冷静下来,接触到旁人接触不到的秘辛,是有风险,但也是个机会。世人重男轻女,女子学医也不能像男人那样悬壶济世,她们做医女的比宫女都不如,大多出身获罪,少有几个能成为杏林高手,享誉世间,一般是等年岁大了,遣送出宫,被世家侯府招揽,做个懂医的嬷嬷,庸碌一生。若是能得了宫中贵人青眼,免她罪身,荣耀返乡,一切也许就不一样了。
柏医女一边沉思一边按脉,询问了平日月事前后的情形,又细细诊了好一会的脉,良久才给出结论“小的不才,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周蕊不见有多释然,只道“如此,就辛苦医女了。”
柏医女深深顿首,下去了。
茜素从诊脉开始就惨白了脸色,忍到这会才上前来,跪在周蕊身旁。
“娘娘”
既要把人当作心腹,也没什么好瞒的,周蕊平静的把事情说了,“积年的旧事了,我自问没争宠的心,可退避三舍那两位也不肯放过,既然躲不过,少不得得争一争了。”
想起柏医女的反应,周蕊觉得倒不像是那两宫安插进来的,反正她这样的出身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左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茜素震惊之后就是心疼,她觉得一觉醒来娘娘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当即利落地磕头表态“娘娘放心,此事绝不会出了这间宫室,奴婢誓死效忠娘娘。”
周蕊虽然不喜欢听这些,但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点点头让她起来。
茜素稳定心神出去叫膳,等周蕊收拾停当,坐到膳桌上,点心已经铺排开了,龙眼包子,水晶虾饺,鸡汤馄饨,红枣小米粥,青笋老鸭汤,梅花糕,杏仁糕等,周蕊本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些糟心事会没胃口,没想到真吃起来还挺香,干掉了两碗粥加一屉虾饺,半屉包子,周蕊满足地摊在榻上打嗝,茜素进来道“娘娘,小安子回来了。”
小安子来了报的必然是周家的事,周蕊顿时就跟被吃食哏到喉咙眼似的不舒服,小安子进来打过千,将在周家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与周蕊想得差不离,除了吴氏的态度。
小安子传的事吴氏的原话“家里不争气,只望娘娘自己保重。良哥儿的事,就不让娘娘劳心了。”
周蕊默了一阵,在屋子里踱了好一会步才顺了气,到底是嫡亲兄弟,总不能眼看着他去死,因而吩咐下去,等周良的判决出来了,沿路派人照看着,三千里流徙是逃不掉的,别让人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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