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京都开朝,步庭云和步易阳一大早便去了,步桐用过早饭又回院子睡了个回笼觉,梦里突然遇到一人。林相。那个侍奉了三朝的老相国,在穆禾荃登位前两天,颤颤巍巍地登上南国公府的大门,搁下拐杖抚平朝服跪在自己面前,声嘶力竭地捧着一纸奏折大声斥责不愿离去。梦醒,步桐突然发觉梦里的林相是没有发出声音的,而就在自己上一世死在城郊的半月前,林相确然这般隆重到访,手捧弹劾文书,身着朝服,庄重而又悲壮地跪在南国公府后院门口,义正言辞地指责自己惑乱朝纲,助不肖之人登位等等大状。届时穆禾荃登位已然十拿九稳,步桐也是满朝内外都要低头恭敬一声的“大先生”。大约京都城内外,也只有林相国还能不惧生死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当时步桐只是使人将他安置在厢房休息,如今看来,这位刚正不阿的老相国实在是国之栋梁。步桐躺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年后的学堂,大约是能见到这位林相的。”春桃不知何事在床侧替步桐挽起床帏,听到这句没由来的话有些不解,“小姐怎得突然提起林相国,他素来不怎么干涉朝局,除了每日春季开课教导学子,根本都不怎么有存在感的。”步桐轻轻起身,“立于高洁,不落凡俗,教书育人,此乃大义啊。”春桃听不懂这些,歪歪头问道,“那今年的翰林院学,小姐要去参加的吗?”步桐瞬间瞪大眼睛,“先前我倒听父亲说过,要我去跟林相国好好学学道理,怕是今年的学院会有我罢,往年也有我的名额吗?”林相国虽然在朝堂上不得势,但是这个人人品贵重,胸怀大气又极其知书明理,声望和评价都是极高的,而且桃李满天下,任人家的儿女都挤破头地想要拜到其门下,因为林相国教书育人从不区分门第,很多商贾人家也都想尽办法求得一席,也是为了运气好的话,课堂上不乏王孙贵胄,认识结交一下终归是好的。春桃很是惋惜地点头,“大人多次次想要小姐拜会到林相国处学道理,只是小姐说那林相迂腐,总是不爱去的。”迂腐?这个评价还真是……扎心。步桐无奈了一下,赶忙找理由,“那、那都是我年少轻狂,林相乃国之重器,乃是栋梁之才,怎能如同我说的这般……”“算你懂事!”门外传来步庭云的声音,“快些穿戴整齐出来。”步桐骇然,“父亲大人的耳朵,还真是灵敏,”转念一想,步桐拍了下床看着春桃,“父亲早先就在门外了?”春桃乖乖点头,“大人和少爷一早去了朝会,回来官服都没有褪下便来了小姐院子,原是汤大人为了答谢小姐特地准备了桂花汤圆,邀大家一同品尝,顺便说说榆小姐的事。”步桐惊呆了,“都,都来我的院子?!”春桃点头,捧出一席宝石绿色的衣裙,“这套宫装很是稳重大气,颜色也鲜活,小姐今日着这身罢。”步桐无奈起身更衣,忍不住低声责备春桃,“父亲他们到了我的院子里怎么不早说?还跟我扯些林相国的事,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吗?”春桃委屈憋嘴,“明明是小姐先提了林相国,春桃本就是来唤小姐起身的,只是说着说着,就给忘了。”忘了可还行?步桐无语了一下,自己的身旁养大的丫鬟,若是说她蠢笨,岂不等于变相骂了自己?步桐想到这里选择了沉默,任由春桃给自己换上衣裙,挽起长发,这才出门,好家伙,自己不大的院子里,小小的石桌旁足足挤了三个大男人,白芍药在一旁煮茶,看着步桐笑得眉眼弯弯,“桐儿起身了?快去吃碗汤圆罢,汤大人的带来的桂花汤圆桂花香很浓,又香又甜热热的,如今这天气吃最好了。”步桐的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便大大方方地去坐下来,看着桌中央大大的食盒,“这么多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空碗,汤玄霖笑着去揭开食盒的盖子,伸手想要替步桐盛,“我们都吃过了,东夷城时,见着你最爱吃桂花糕,想来喜爱这些香甜的东西,今日偶有老友送来了这些,便想着带来给你尝尝。”步庭云一声清咳,步易阳赶紧神色一回接过汤玄霖手里的木勺子,“我家小妹哪能劳烦汤大人亲自盛羹汤,还是在下来罢。”汤玄霖收回空落落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嘴上却是反应很快,“步大人客气了,郡主娘娘辛苦照顾我一遭,如今位高仅低于容平公主,在下照顾郡主,也是应该的。”步庭云听着这话很是受用,笑容可掬地看着汤玄霖,满眼都是欣赏满意,“汤大人为人忠厚,我家小女,生来顽劣不堪,日后多有闯祸之处,还请大人多多帮忙维护。”汤玄霖微微低头算是应允,步易阳已然盛好汤圆递给步桐,“你再睡些多好,直接用午膳,还给府上省下不少。”步桐捏着勺子也没跟他客气,“若不是兄长来了,我可不就给府上省下一顿饭了嘛。”汤玄霖低头笑笑,步庭云见状瞪眼看着步桐,“汤大人在此,怎的一点体统都没有了。”步桐赶紧低头去塞了一只汤圆,入口柔嫩,清香四溢,轻轻咬开,甜甜的馅料炸裂在口中,甜度刚刚好,不会无味也不至过腻,简直太好吃了。不出一会儿便吃完了一大碗,在几人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步桐摆摆手去拿食盒盖子,“我自己来便好。”看着步桐瞬间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步易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小心噎着。”汤玄霖似是替步桐解围一般开口,“今日南国公大人同陛下进言之时,在下便在里间。”步庭云面露诧异,“陛下竟然这般信任汤大人?臣子回话,颇多事关机要,陛下竟让大人旁听。”汤玄霖微微低头算是默认,“大人说得极好,既不站立场地只诉说了冤屈,又若有若无地把矛头指向了六皇子府。”步庭云听到汤玄霖这样说也算是松了口气,“关心则乱,我是担心的,担心陛下以为我护女心切,故意攀咬。”汤玄霖轻轻摇头,“大人言辞得当,分寸掌握的极好,陛下并没有半分起疑,而是责令我们尽快查明真相,且特地嘱咐,严查六皇子府。”步易阳不悦地撇嘴,“这些日子下来,估计那些人早就把证据都抹掉了,想来东厂想要查,也是很难罢。”汤玄霖点头,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确实难。”东厂督主汤玄霖,一向寡言冷漠,今日竟然毫不遮掩地说着问题太难,虽然语速平稳,但生生给人一种撒娇的感觉,步桐吃汤圆的手顿了一下。步易阳和步庭云也愣住,步庭云首先恢复,笑着看面前同自家儿子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难得稳下心来认真开口,“慢慢来便是,在下相信汤大人,若是最后实在没有结果,南国公府也绝无怨言。”汤玄霖闻言起身,深深低头问礼,“请大人放心。”步庭云和步易阳一身繁琐宽大的朝服,坐着也是难受,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看着汤玄霖没有要动的意思,步庭云倒也没觉得很不妥,“汤大人既来了,便好生坐一会儿再走罢,桐儿,照顾好汤大人。”步桐含糊应下,这才起身送他们离开。汤圆真的很好吃,步桐吃得香甜,汤玄霖在一旁看着也是愉悦,步桐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正事,“对了,步榆的事,当真同你说的那般,陛下全权都交给你了?”汤玄霖点头,“陛下在这段孽缘里本就是愧对步家的,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儿子不检点又没有责任担当,很是给自己丢人。而如今,步榆枉死,事情又实在是蹊跷,若是南国公府不知那也就罢了,可是南国公大人不仅知晓了,还去告了御状,那么陛下自然无法再装糊涂。”步桐点头,“咱们这个陛下呀,还真不晓得,他是真宽仁,还是装糊涂。”汤玄霖眸色一闪而过,转而化为温情缱绻,“大约是一贯在夹缝中息事宁人惯了罢。”步桐点头,“如今玄霖打算从何查起?可有线索?”汤玄霖笑得满是从容,“贾晨便是突破口,他是穆禾荃的心腹,收买人心这种事穆禾荃不会让旁人去做的。”步桐起身,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弯曲的印子,“贾晨在北镇抚司呆到如今,那位六殿下还没能把他捞出去,怕是早已心灰意冷了,如今正是刑天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汤玄霖看着步桐乐呵呵的模样,起身跟来,“桐儿放心,即使陛下不会因为一个公府的庶女便惩治皇子,但穆禾荃失宠于圣上,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步桐笑着点头,却听长安来报,“小姐,三皇子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