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韫一进毓庆宫,直奔西殿而去。他眼见谢珠藏刚从绣架上站起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谢珠藏!”
“你为什么不去荼蘼阁?你就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了吗!?”玄玉韫疾言厉色道:“孤陪你练了那么多天,你说不练就不练?你把孤置于何地!?”
“又蜷在宫里刺绣,你成日里绣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它们能帮你过了亲蚕礼这道坎吗!?它们能帮你获得父皇的认可吗!?”玄玉韫见谢珠藏呆而不语,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每吐出一个字,怀里的策论就像会长出一根尖刺,直到将他的胸口刺得千疮百孔。
他愿意为了谢珠藏挡下玄汉帝的不满与警示,也愿意为了谢珠藏去求少傅提前三年写一篇祭文,也愿意为了谢珠藏通宵达旦。
可谢珠藏好像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又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
玄玉韫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剪刀,他面沉如水,一步一步走向绣架——绣布上的莺飞燕舞、春风剪柳已初具雏形。
就因为这刺绣,阿藏常年自闭于宫室内,既不肯宴饮,也不肯说话。
只要他落下这把剪刀……
可他的手在发颤——
这是阿藏喜欢的东西啊。
玄玉韫一闭眼,手倏地下落——
“殿下!殿下您别毁了姑娘的心血!姑娘她说不出话了——姑娘不是不想练,姑娘她说不出话了啊殿下!!”
阿梨终于赶了回来,扑跪在玄玉韫的脚边,放声大哭。
如晴天霹雳,玄玉韫愕然道:“你说什么!?”
阿梨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昨晚上嗓子就有些哑了,今儿一起床,发现完全说不出话了。婢子方才就是去请华太医来的。”阿梨哭道:“殿下啊,姑娘是练到嗓子哑,姑娘没有为着刺绣偷懒,您——诶诶诶,您没落剪子啊!?”
阿梨瞪大了眼睛,看着落在绣架旁边桌上的剪刀。她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眼泪,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等看清了那剪刀离绣架还有十万八千里,而那绣架还是好好的春日景色,阿梨讪讪地道:“婢子方才太心急了,请殿下责罚!”
她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玄玉韫随手一挥,焦急地看着谢珠藏道:“你怎么不说呀?”然后又醒悟过来谢珠藏压根说不出话,更急了:“华太医呢!?”
跟着阿梨过来的华太医,默默地从角落里走了上来。
一直如雕塑一般杵着的谢珠藏,好像此时才重新活过来。她看了眼华太医,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先默默地伸手拉起了阿梨。然后她从桌上拿起了剪刀,走向绣架。
玄玉韫心下一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就见谢珠藏把剪刀放进针蒲篮里。玄玉韫尴尬地缩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谢珠藏把针蒲篮收进柜子里,才把绣布从绣架上取下来,递给了阿梨。她指了指最上层的柜子,阿梨会意,站在小板凳上,把《春日宴》收进了最上头的柜子里。谢珠藏指了指下头落了锁的柜子,阿梨便给最上头的柜子,也加了把小铜锁。
谢珠藏伸手问阿梨要钥匙。阿梨愣了一下,很快去翻箱倒柜:“姑娘,婢子给您找根红绳来串着。”阿梨找着一根编绳,把小铜锁的钥匙从钥匙串里取出来,然后串进红绳里。
谢珠藏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阿梨呆滞了一下,毕竟谢珠藏常带的都是珍贵的璎珞,带这么个钥匙,实在有点儿怪。但阿梨是最乖巧的使女,从来不质疑谢珠藏的决定,她麻利地给谢珠藏戴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谢珠藏也没看一眼五味杂陈的玄玉韫,而是径直坐下来,自己撩起一点点袖子,在手腕上搭上一块丝帕。
华太医立刻就走上前来,安心地放下手中的医箱——这年头,能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贵女,真的很少见了。
华太医给谢珠藏把完脉,说道:“姑娘这是练得太多了,上火而至失音不能言语。”
玄玉韫很是紧张:“她会好起来的吧?”
华太医点了点头:“殿下放心。不过,谢姑娘近来不要多说话。服诃子汤,和元气,降火润肺。将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
玄玉韫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华太医又温和地看着谢珠藏,道:“谢姑娘近来一直在含着石子练说话吧?这法子虽然有少许效果,但是您不能多用。您的唇舌都有破损处了,易生口疮。要辅以知柏地黄汤,忌生冷辛辣。”
玄玉韫紧抿着唇,神色复杂难辨。
谢珠藏朝阿梨指了指一旁的笔墨,阿梨会意,给她递了支炭笔来,谢珠藏便在竹纸上写道:“那您还有什么好法子推荐吗?”
华太医拈着自己得意的白胡子,捋啊捋,胡子都扯断了几根,他才迟疑着道:“法子……倒是有,只是,称不上好法子。”
谢珠藏眼前一亮。
华太医有点儿受不得谢珠藏这亮闪闪的眼睛,像他家的小孙女,华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姑娘,这法子俗了些,原是平头百姓才稀罕用的。”
他仔细观察谢珠藏的脸色,见她只是兴奋地点头,华太医才缓缓地道:“先练《笑林广记》,再练绕口令。”
谢珠藏茫然地看着华太医,玄玉韫却勃然色变:“阿藏怎么能说这等粗鄙之语!”
《笑林广记》里记载的都是市井笑话,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在崇文的士林之间,这书本身都是个笑话。更不用说绕口令——士林崇尚文辞优美,而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粗陋玩笑,它们连成书都不配!
华太医反应极快,立刻哈腰点头:“是下官的不是,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