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国,昭和十年,冬。
这一年的初雪落在夜如泼墨的戌时,零星的小雪像是没有重量的碎银,夹裹着远处的靡靡丝竹音,飘飘扬扬从夜空中落下。
身着正红色宫装的靖阳长公主站在久未有人踏足的摘星楼顶,伸手接了一片碎雪。
“你不喜欢雪天,本不想叫你出来的。”
碎雪很快在温热的掌心融化成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指尖从整座皇城的最高处直直坠落。
“不过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我一起死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空荡荡一览无余的楼顶,再无第二个人的身影。
靖阳微微仰头看着苍茫的夜空,不厌其烦地继续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场雪了,就当是陪我,出来看看吧。”
空气里安静的仿佛能听到雪落在屋顶的声音。
靖阳屏息等了一会儿,见没得到回应,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出来也好……”
“哟,又寻死呢?”懒洋洋的声音凭空在她脑海深处响起,语调里还带着两分调侃三分嫌弃,“还是跳楼这种老套的死法,你可真够出息的。”
听到自己意识里这熟悉的腔调,靖阳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下来,坦然点头承认:“嗯,我没出息。”
“啧,那姓宋的又欺负你了?说吧,又怎么了,我让我们家小十三给你报仇去。”
靖阳听她这不善的语气都能想象出那人在她脑海里翻着白眼嫌她不争气的模样,若不是没有身体说不定还会伸出手指弹她的脑门,然后再光明正大的将宋鹤卿揍趴下扔到她的跟前,挑着眼对她道:“喏,给你出气了。”
她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笑了,突然觉得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一直忘了和你说,长乐,这些年谢谢你。”靖阳伸手替自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裙角,微微沉声道,“还有,对不起。”
呆在靖阳意识里的傅长乐听出了她的死志,没有再尝试去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只是透过她的眼睛看了脚下灯火通明的皇城一眼,还是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随意道:“听这传过来的声儿,今天是我们那位陛下的生辰吧,怎么,你想跳个楼给他送份难忘的贺礼?”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甚浓,靖阳却浑不在意,依旧轻轻柔柔道:“对不起,长乐。我不想活了。”
这话她说的很轻,就像是空中如柳絮一般轻盈的初雪,被风一吹就彻底散了。
“我后悔了,我该听你的,我该在十年前就殉国的。”
大梁国的镇国长公主,本就该在国破的那一刻,以身殉国。
这不是这十年间靖阳第一次后悔,却是傅长乐头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她想要死去的决心。
作为一个没人权的游魂,或者说是那个疯医口中的什么什么副人格,傅长乐自然知道今日靖阳不是来和她商量的生死大事的。
对于靖阳来说,或许在死之前能将她叫出来告知一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已至此,傅长乐只关心一件事:“十三呢?”
“你放心,你的小十三好好的。”靖阳自嘲一笑,“我要拉着你一起去死,自然不会忘了把你唯一的牵挂安置好。”
“既如此,那你便不用向我道歉。”傅长乐想起那个沉默安静却又锋利的如同一把剑的少年,刻意掩盖了心底一点点不舍的情绪,无所谓道,“你想死,那便死好了。”
雪下大了。
靖阳站在楼檐边上,闭上眼睛往前迈了一步。
纷扬的白色雪花成了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后一幕,在极速下落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脑海里如小孩子赌气般的嘟囔:
“下雪天可真是讨厌啊。”
滚烫的血液将正红色的宫装染成暗红,如同一枝衰败的红梅静静落入雪地。
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夜里,在这座大梁末帝为他唯一的胞妹建造的摘星楼下,前朝最后一滴皇族血脉,领军镇国、以武动天下的靖阳长公主,薨。
傅长乐从飘着书墨味的房间中醒来时,还未察觉到不对劲。
她在靖阳的意识里生活多年,早已习惯这种控制不了身体又被封闭了感官只能自己发呆放空的日子。
只是今日似乎又有些不一样,靖阳似乎忘记将她的味觉封起来了。
鼻尖隐隐缠绕着药味儿,舌根被层层绕绕又苦又涩还泛着酸的恶心味道包裹,苦的整个天灵盖都差点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