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先生他们赶去了,季子则……回去睡觉了。”白银低头道。
班春这一波简直是白给,不仅丢了命,甚至没能伤季卓分毫!
时月的指头深深抠进了桌子,想起她白天说「若班春还有命在,到时候来向时先生讨回」。
什么有命在,她当时分明是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了!
时月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从来没有一刻这么难过!
她想为班春报仇,想将坏人绳之以法,可是……
可是……
“殿下回宫——”
漫天大雨里,慕容野回来了。
他的靴子踩在青砖上的雨水中,黑发被打湿,步履匆匆。
白银低头∶“殿下。”
“殿下!”所有宫女福身请安。
时月忽然感到脸一热,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下。
慕容野的拇指有点凉,温柔地揩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不是说,怀孕的时候不能哭?孩子会变丑的。”
时月抬头看他,声线有些虚弱∶“你这几日……干嘛去了?”
“出城办事。”慕容野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脸。
“办事?”
时月喉咙很痛很难受,想发泄,又必须忍着∶“你想必已经知道了那天的事。”
“我就问你一句,你站在公子宁那边吗?”
慕容野挥手让宫人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免得哭昏过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孤答应你,总有一日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总有一日?”时月忍不住笑出声∶“总有一日是什么时候?是三天后、三年后、还是十年后?”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慕容野想抱她,被时月狠狠推开∶“你别碰我!”
“我跟老谋深算的你不一样!”
“从前,我的世界里非黑即白,今后,我的世界里依然只有这两个,我不喜欢你们的调和,不喜欢你们的忍让!”
“我讨厌善良的人不明不白死去!”
班春死了,留下她只有五岁的儿子。
为了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到来的正义,毅然决然去死。
时月无法想象她做这决断的时候,抱着多大的希望,或者她明知希望只有一点点,仍然想试试。
慕容野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不冷静,我们等你冷静再说。”
“我永远冷静不下来!”
时月还是头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桌上的花瓶被她扫落在地上,陶片飞溅!
慕容野抓起她的手查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胡闹什么!”
时月甩开他的手,冷笑∶“是啊,我只会胡闹。”
“那你回来干什么?继续你的计划,继续你的阴谋啊!”
“小点声!”慕容野恨不能将她按在怀里,狠狠揍一顿。
“也不怕喊坏了嗓子。”
时月扭头就走,慕容野将她拉住∶“去哪?”
“你管我去哪!”
“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你能不能消停一会?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去!”
“那你怎么不能天亮再回来?你再晚回来一个时辰,季卓的脑袋就能挂上城门楼!”时月反唇相讥。
“李时月!”慕容野低吼。
吼完又后悔了,低声哄道∶“我答应你,事成之后季卓任你处置,那个李燕玉、付雅,都归你,行不行?”
时月挣不开他,又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干脆板着脸装死。
慕容野将她拽回屋∶“乖乖睡觉,还有一个多月就生了,别瞎折腾。”
时月甩开他的手,沉默地解衣裳,沉默地爬上床,全程没有和他说一个字。
慕容野一身都是雨水,解开的盔甲,斟酌再三。
“等我回来。”
时月背对着他,无悲无喜。
她在认真思考与慕容野的关系,从未有一刻这么认真地在思考。
另一人并不知道,去净房冲了个凉,赤裸着上身回来。
身旁的位置一沉,时月被他搂进怀里。
“不理我?”
时月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
慕容野将额头抵在她后脖颈,犹豫了很久。
“孤昨日,去了定城。”
定城是卫国一个都邑,不是很远,没有很大。
“在那里秘密会见了越国太子和鲁公。”
时月的手指轻轻一动。
慕容野继续说∶“鲁公想要借卫、越两国的军队消灭三桓,我已与他们订下盟约。”
这事最早能追溯到泗水大祭期间,慕容野偷偷去见鲁公那次。
季肥死后,三桓对鲁公的控制松了一点,他借机把女儿嫁去越国,换取了越太子的支持。
没想到动作太大,惹怒了三桓,他不得已只好又装疯卖傻。
三桓想跟宋国合作,一举吞并卫国。
鲁公就装疯卖傻来给慕容野送信,和他搭上了头。
慕容野低声说∶“届时鲁公从曲阜起兵,越国从南边,孤从东明,三路击破三桓的封地……”
卫鲁两国之间原本是曹国,后来曹国灭了,两国各分了一块地方。
“鲁公将旧曹领土许诺给卫国,作为清剿三桓的酬劳。”
曹国原本面积和卫国差不多大,当时被宋国灭掉以后,领土三分。
如果卫国拿了鲁国那份,便可将自身领土扩大三分之一!
慕容野怎么能不心动。
时月似乎对他说的没什么兴趣,一动不动。
慕容野贴在她发间轻嗅∶“月儿……”
“我向你许诺,短的三个月,长则半年。”
“一定让你手刃他们!”
时月闭上眼睛,像是要睡了。
慕容野将她搂得更紧了,怀里的人说∶“明日我要出城,送班春最后一程。”
“好。”慕容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陪你去?”
“不用。”时月拒绝∶“我想要二哥陪我去。”
“好。”慕容野点头,低声哄道∶“你回头看孤一眼。”
时月动了动身子,居然真的转回来了。
慕容野大喜过望∶“不生气了?”
时月阖上眼,刚哭过的眼睛很疲惫。
慕容野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我陪你好好睡觉。”
说完,将下巴轻轻搁在时月头顶,两手垫在她肚子下,托住这份重量。
时月在他怀里睁开眼,忽然扬起头,咬了一口男人的喉结。
慕容野一下子睁开眼∶“你……”
“还不睡?”
时月也就咬了那么一口,随后缩回他怀里,像是真的要睡了。
慕容野以为时月在撒娇,心里一阵柔软,笑着蹭她∶“脾气还挺大。”
窗外雨声咂咂,二人相拥而眠。
时月在他怀中,又睁开了眼。
翌日,李锦乐来接她。
时月不让小黑铁跟着,踏上了李家的牛车。
李锦乐端详妹妹的脸∶“你昨晚没睡啊?”
“二哥,你有钱吗?”
“钱?”李锦乐点头∶“有啊,怎么?他不给你钱花啊?”
“季益没了娘,我想给点钱,让墨子期养着他。”
李锦乐摸着下巴∶“那得好多钱呐。”
“月儿你等等,二哥管孙子敬要去!”
牛车刚好经过孙氏商社,李锦乐跳下车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带着满满一布兜回来。
“喏,这里是二十金。”李锦乐很大方。
“我要不了这么多。”时月不愿意收。
她知道这些钱大多是李锦乐跟着孙氏商社走南闯北赚来的,是辛苦钱。
李锦乐摸摸妹妹的头∶“什么呀,二哥的钱就是你的,拿去!”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二哥看那帮墨家弟子那么穷,别饿死那个小孩儿。”
李锦乐摆摆手,让银杏收好。
“谢谢二哥……”时月低声道谢。
“谢什么,我是你亲哥哥!”李锦乐十分得意,他以前在家招鸡斗狗的,时不时还得管妹妹伸手要钱。
现在总算有钱了,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妹妹,一点小钱算得了什么。
墨家崇尚节葬,班春的尸身在西围里外的山上,寻了处风水宝地,就要下葬了。
罗师傅一家、惊家都来给她送行,还有十几个墨家弟子。
小季益头上戴着孝,呆呆地站在人群前,像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葬礼全程,他不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连表情都没有动一下。
葬礼结束,十六帮着送走罗师傅一家和惊一家,两家都提出想收养小季益,但都被小季益拒绝了。
人都走后,十三牵着他,对墨子期说∶“师兄,我想收徒了。”
墨子期低头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问他∶“季益,你愿意拜十三为师,入我墨门吗?”
小季益恐怕还不知道墨门是什么意思,十三怕他不答应,搂着他说∶“你拜我为师,以后师傅天天带你玩,你有十几个师伯师叔,可以学各种本事,以后就不会孤单了!”
季益呆呆的,墨子期又问了他一遍∶“你愿意吗?”
商社的人正好来找李锦乐,时月看着他和别人嘀嘀咕咕∶“那是谁呀?”
银杏答∶“好像是商社的人。”
“哦……”时月点头,李锦乐走了回来,一脸抱歉地说∶“月妹,二哥有些事,可能得先回城了。”
“你到时候跟着墨先生他们回去,行不行?”
报信的人说一批货物出了问题,需要李锦乐赶紧回去看看。
他今天是带着妹妹出来的,原本想拒绝,可那个小伙计很着急。
李锦乐也知道那批货的重要性,忍不住跟时月打商量。
时月很好说话地点头∶“好呀,二哥快去吧,我一会儿跟他们一起回去。”
李锦乐上了牛车,不放心地看了眼妹妹∶“早点回来!”
“好。”时月笑着朝他挥挥手。
李锦乐离开以后,她的表情落了下来。
时月转身牵住小季益∶“季益,以后你跟着我学本事,你愿意吗?”
十三“咦”道∶“小月见,你跟师叔抢徒弟啊?”
“这不得看小季益愿不愿意吗?”
时月问着手里的小孩∶“你愿不愿意?”
没想到沉默了两天的季益突然开口了∶“报仇……”
“什么?”众人一惊。
“我想……变厉害。”他艰难地学着说话,发音很奇怪,粗一听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时月又问了一遍∶“那你跟着我,愿不愿意?”
季益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三怪叫∶“什么啊!他居然答应你不答应我!”
姜心从远处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愣着干什么?上来啊!”
时月牵着小孩儿,姜心将他拎上车,又和银杏配合让时月上去。
银杏跟着钻了进去∶“姑娘,我们回城呀?”
“回城?”
时月从未有一刻这么轻松∶“我们以后都不回来了。”
“啊??”银杏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墨子期也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姜心回头,嘲笑墨子期∶“师兄再不跟上来,月见就被我带回齐国了!哈哈哈哈!”
“姑娘……”银杏发着抖地说∶“我们要去齐国吗??”
为什么这么突然!
早上还好好的呀!
银杏跟了自家姑娘很多年,深知她这个表情绝不是开玩笑。
“青奴没跟来呀……还有殿下,殿下也没跟来呢!姑娘,你说真的吗?不是骗银杏玩吧?”
姜心在车门吹着风,十分快意∶“走就走了,还看姓慕容的脸色不成?”
时月今早出门前就去见了姜心一面,将自己的计划对她说了一遍。
姜心巴不得带她离开卫国,欣然应允并且跃跃欲试。
包括折腾李锦乐的货物,然后把他支走,也是姜心的功劳。
“可是我们没有身份文牒,压根出不去边关啊!”银杏担忧道。
跑路哪有那么容易,光是几个月前颁布的户籍制度就够呛,想顺顺利利逃出卫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姜心哼道∶“丫头,你小看我们,我们是谁?墨家弟子!”
后面的一辆车里,墨子期一脸懵∶“月见她要去哪?”
十六理所当然∶“当然是跑路啊师兄!”
“师兄,你赢了那个太子了!高不高兴?”
墨子期整个人都傻了,姜心和十六通知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告诉墨子期。
他坐在车里,第一反应就是后患无穷!
他与慕容野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此人的脾性,只怕这一路腥风血雨。
墨子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彻底消化这件事,最后苦笑。
并且在心里暗下决定,无论慕容野有多难缠,只要月见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是死,也不会让慕容野带走她!
这一日黄昏,忙了一天的慕容野回宫。
刚进院门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几乎所有的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怎么了?”
他状似平静地问。
“殿、殿下,姑娘……姑娘不见了!”
半个月后,齐卫边界。
十六从草丛里探出一个头,前方就是最后一个关口,出了这里就是齐国的地界,那就是姜心的地盘了!
原本时月想去南方楚国,可是从卫国要去楚国,必须要经过宋国。
因为两国不友好,那儿的边关已经封锁了,很不好蒙混过关。
这半个月里他们披荆斩棘,走了□□个都邑。
慕容野的追兵果然很快,而且很执着,从濮阳一直追到了边境!
得亏这帮墨家弟子能打,加上时月对赤金他们行事作风很熟悉,经常能精准避开追兵。
“这几天追兵都少了呢。”十六胡子拉碴,人也瘦了很多。
墨子期也没好到哪去,他将竹筒递给时月∶“鲁国在打仗。”
时月打开竹筒的动作慢了一点∶“是吗。”
她想起慕容野说的话,与越国合作的事。
“鲁公清算三桓,打得轰轰烈烈。”墨子期一直注意时月的表情,收回竹筒。
“卫国忽然出兵襄助,打了三桓个措手不及。”
“三桓实力强劲,双方打得很厉害。”
他说完,看着时月温柔地问∶“难不难受?”
时月还有小半个月就要生了,最近胎动得十分频繁。
姜心说∶“过了这座城就是我七哥的封邑,我和他关系还可以,我们可以去那住两个月,等月见把孩子生下来。”
小季益举着帕子给时月擦嘴,摸摸时月的肚子,奶声奶气∶“乖乖……”
他有听他娘的话,有在拼命学说话,哪怕极度不喜欢。
时月摸摸季益的脸,夸奖道∶“我们益儿好乖呀!”
季益被夸得脸红红的。
“我们等天黑就过去!”姜心指挥道。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守城的将领特别愁。
小兵问∶“您愁什么啊?”
“本将军啊,本将军愁你们几个一会儿就要挨打了,唉……”
“啊??”小兵不解∶“我们为什么会挨打啊?”
守城将领接到了上面的命令,早几天是说见到见到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就把她扣下来,但是不许伤了。
这两天变了,改成不许伤她,送她出关。
还得不那么明显地送,顺便看看她的身体状况好不好。
守城将领很愁啊!
他又不是大夫!
还有这个女人是谁啊……上头又不愿意明说!
城门就快关闭了,检查的小兵开始盼着下职,检查也漫不经心起来。
趁此机会,姜心的马车近了。
“哎!停下来!”
检查小兵拦住了他们∶“身份文牒。”
姜心掏出自己的∶“怎么?我回自己国家也要被你们检查啊?”
小兵看完还给她∶“车上什么人,她们的身份文牒呢?”
时月搂着小季益,十分紧张。
后一辆车的人默默按在了机关上,做好硬闯的准备。
“拿出来啊!”小兵伸手。
姜心往他手上递了点钱∶“是家里妹妹,生病了要去齐国求大夫的,不能见风,你就通融通融?”
“通融?”小兵瞪眼∶“把你的钱收回去,贿赂城门官,我可以将你们当作细作抓起来!”
“哎你这人……”姜心差点冒火。
城墙上的将领急忙走下去,临了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原地跺脚∶“放人……对,放人!”
“快拿出来,不然我们就要打开检查了!”小兵举着长矛。
“王二蛋!”守城将领来了,他恨不能把这愣头青揍一顿。
时月更紧张了,肚子也隐隐有些痛。
小季益似乎感受到她的痛苦,很乖地一动不动。
姜心将手挪到剑把上,准备殊死一搏。
“时辰都到了,还不赶紧把最后一批人放出去关城门?”
王二蛋就是那个执着地小兵,他摸不着头脑∶“可是他们……”
“哪有可是!快,本将军还要回家吃饭呐!”
“是是!”
就这样,姜心的马车缓缓出了卫国最后一座城池。
往前十几里地,就是齐国的都邑了。
虽然刚才城门守卫神情很奇怪,但是她们自由了!
她们真的自由了!
姜心边驾车,心情边高高飞扬∶“驾!”
“小月见,你闻到了吗,这是自由的风啊!”
“哈哈哈哈!”她畅快地大笑。
马车里忽然传来小季益慌张的声音∶“生……要生……”
“什么?”姜心将头钻进车帘。
时月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朝着姜心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