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见青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他好像一株离根的蓬草,被风吹着,身不由己地飘向不知尽头的远方。那风暖极了,温柔地裹着他,疲惫的灵魂在这轻软的吹拂下,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伤口被抚平,恨意也消减。他渐渐地觉得困意上涌,半梦半醒之间,没来由地想起了夏末的蒲公英。
蒲公英,是西剑山脚下的蒲公英,日光炽盛,白得发亮。风一吹,飞絮便飘飘忽忽地随之而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随性。逍遥又自在。
然后那白得发亮的日光忽然变成了利剑反射出来的寒光。
易见青猛地醒了过来。
他一挣而起,抹去额上冷汗,惊喘不定地想,原来是梦。
但紧接着他便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灰布车帘,表情缓缓凝固。
记忆纷至沓来。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
他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被外边的动静拉回了思绪,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似乎是在一辆马车里。
这时,马车前帘忽被大力掀开,一只手递进了一只提盒,道:“喂,吃饭了。”
动作很粗鲁,声音也硬梆梆的,易见青不动声色地接过提盒,闻到外面飘进来的饭菜香,肚子自作主张地咕噜了一声。
他略一皱眉,打开提盒。提盒有三层,第一层是清炒大白菜,第二层是白米饭,第三层是……清水。
那人把提盒递给他,打了个烤鸭味儿的饱嗝,对旁边的人说:“走罢。”
马车动了起来。
易见青瞅瞅手里清汤寡水的饭食,又瞅瞅朴实无华的车厢,得出结论:他眼下的处境似乎不太美妙。
车外有两人是赶车的,先前他们显然是去吃了晚饭,却不叫他一起,态度又这般不耐烦,送的餐还这样……素净,可见他坐的这辆车,名为马车,实为囚车。
只是不知道要把他押去哪里?
不知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还是因为梦里森冷的剑光太可怖,他有些心神不宁,想着想着思路就跑偏了,只得压下诸多思绪,先安抚一下五脏庙。
目下是晌午时分,初夏已至,那两人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车,人困马乏的,脾气也暴躁了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听方才给易见青送饭的那人打着哈欠道:
“光叔,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这都多少天了。”
光叔道:“已经过了抚贤府,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到了。怎么,年轻人这点苦都吃不得?”
年轻人似乎很是畏惧他,闻言忙道:“哪有啊,我这不是从来没来过白玉京,太激动了嘛。”
为了表明自己真的只是激动好奇,他又问:“光叔从前来过这边吗?玉华山是不是真的和传言中一样,站在那儿吸一口气都能突破两个小境界?”
光叔没拆穿他,只道:“最迟明儿个晚上就到玉华山脚下了,到时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年轻人蔫了:“还有这么久啊……”
“甭蔫头耷脑的。”光叔警告他,“这可是那位要的人,你可要看仔细了,要是弄丢了,一百个你都赔不起。”
“我知道了。”年轻人嘟囔说,“真不知道那些王公怎么想的,三个月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又要把他送过去,这不是有病……”
“秦明!”光叔厉声打断他,“你逾矩了,贵人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
外头的谈话声渐渐没了,车厢里的易见青却坐直了身体,惊住了。
玉华山,白玉京。
这两个地名,他可太熟悉了。
如果只是去白玉京,那倒还没什么,白玉京是大衍帝国的都城,势力错综复杂。可玉华山是什么地方?那是他对头的老家。
易见青顿时有点儿坐不住了,不行,他得打听打听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押送”他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叫秦明的年轻人不足为虑,倒是那个光叔,已有金丹期的修为,放在以前自然不算事儿,目下却有点麻烦。
方才他已经检查过这具身体,虚弱乃是因为根骨被废,身着粗布乱服,手腕以上的皮肤却十分细腻,不像是从小劳作的仆人。再思及车外二人说的“三个月”,“贵人”,不难想象这具身体的身份特殊。
可能是犯在哪个大人物手上了。
他思量片刻,敲了敲车厢,秦明撩开帘子,不耐烦道:“干什么?安分点。”
易见青道:“我想如厕。”
秦明冷道:“你一个多时辰前才尿过,这么快就又想尿了,肾坏了还是水喝多了?憋着!”
言罢又恶声恶气地补充了一句:“别想玩花样!”
易见青许久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好生愣了一下,想起来时秦明已转过身去,看起来是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易见青摸摸鼻子,按捺下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他又敲了敲车厢。
秦明:“又怎么了?”
易见青还是那一句:“我想如厕。”
秦明的声音有些窝火:“不是让你憋着吗?”
“哦,”易见青说,“快憋不住了。”
秦明:“……”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车辕:“林见!”
好的,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名字了,林见。
光叔道:“那便让他去吧。”
车停了下来。
易见青下了车才发现,这个光叔竟然是一位女子。
秦明脸色奇差,领着他到路边一棵歪脖子树的背后,道:“尿吧。”
易见青探头看看不远处的光叔,不太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吧,她还在那儿呢。”
“有什么不好的?”秦明暴躁道,“光叔又不会窥探你!”
易见青为难:“可是会熏到她啊。”
秦明:“?”
易见青捂肚子:“我肚子有点疼。”
秦明脸色一青。
光叔发话道:“他要去就去,莫非你连个人都看不住?”
秦明很不情愿。
他大小是个修士,林见不过是个废人,他当然不可能让人跑了。
他就是不乐意和林见接触,打心眼里觉得烦。
两人往林深处走了一段,秦明道:“可以了吧?”
“可以了。”易见青双手合十向他一拜,歉疚道,“得罪了。”
而后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说:“定。”
“你……”秦明眼神迅速转为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