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霜竹去而复返,找到溜达到屋后的易见青:“公子,该用早膳了。”
厅堂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药膳,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菜式多,有粥有汤,有肉有菜,琳琅摆了一桌,份量却不过分,刚好够易见青现在的饭量。易见青吃了个沟满壕平,支着下巴看着霜竹利索地把桌案收拾停当,不由得问:
“这儿没别人了么?怎么什么事都是你来做?”
霜竹表情平静:“仙君不喜旁人打扰。”
易见青点点头:“仙君还说了什么?”
“仙君让公子安心在此地住下,欠公子的,他会一一偿还。”
易见青自动理解为,林雪寄这是让他随便占他便宜。
“还有呢?”
霜竹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瞅了他一眼:“仙君还让我转告公子,若有所需,便告知于我。”
易见青想了一下:“要什么都可以吗?”
霜竹问:“公子要什么?”
易见青笑吟吟道:“你先回答我,可不可以?”
霜竹不假思索地颔首:“可以。”
易见青眯了眯眼睛,冲他勾勾手指:“那你过来。”
霜竹走过去,停在他身侧三尺处。
易见青干脆站起来,弯腰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去告诉你家仙君,我林见别的不要,就要和他成婚。”
霜竹身体猛地一颤,僵住了。
易见青直起身,见他惊得表情都凝固了,眼睛睁大,里头写满了茫然,可爱又好玩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忙轻咳了一声止住笑意,手搭在霜竹肩上轻轻一推,说:
“去呀,去问问仙君。我就要这一样,别的都不稀罕,你问问他,给不给。”
霜竹顺着他的力道后退了一步,他大概是头一次听说如此孟浪之语,迟迟回不过神来,渐渐地,耳朵都红了。
易见青故作不解,奇道:“我又不是在问你,你脸红什么?”
霜竹顶着两只通红的耳朵,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板着小脸道:“公子怎会有如此想法?”
这是听到别人打林雪寄的主意,不高兴了。
易见青心想,小孩子家家的,还挺护主。
他是吃饱喝足,又没正事干,闲出屁了,看到人家孩子不高兴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又添了一把火,矫揉道:“仙君风姿卓绝,气度高华,我对他有想法,岂不是人之常情?”
霜竹这一下连脖子都红了,抿着嘴,看着地面不说话。
倘若这时他看见易见青那张脸,只怕会忍不住一拳过去,打死这个胆敢肖想自家剑主的无耻之徒。
易见青乐不可支,眼看人家都快爆发了,也不敢再逗他,怕真把人家孩子逗出什么好歹来——小孩子都很容易当真的。
他缓和了嗓音:“好啦,不逗你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剑童嘛,理应跟着剑主学剑才是,成天杵在他这里伺候他算什么事。
霜竹这才明白什么:“你方才在开玩笑?”
“嗯哼。”易见青坦坦荡荡地说,“看把你急的,我要是说真的,你岂不是要一刀杀了我。”
霜竹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眼瞳黑如点漆,流转着隐约的光。
看起来又委屈又生气。
易见青又说:“哎,我不该开这个玩笑的,对不住。”
“……”霜竹的神色重归平静,低声道,“没事,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易见青摆摆手,让他随意,只在孩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恶趣味发作,来了一句:“不过我说想和仙君成婚是真的。”
霜竹一个趔趄。
易见青哈哈大笑。
玉华山虽是修仙圣地之一,人烟却很稀少。除了林雪寄长住于此之外,就只有一些优秀的宗室子弟偶尔会被允许过来一次。不过易见青也不喜欢身边围着一大堆人,乐得清闲。他的身体还在调养中,无法修炼,于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所事事中,成日里就是吃吃喝喝看看书,或者逗逗霜竹。小鬼和林雪寄太像了,这让他总忍不住想欺负一下。
转眼过了大半个月,林雪寄始终没露面。易见青几乎要忘了这山上还有这么个人。
这一日傍晚,易见青照常踩着点从书房里走出来,却没见着霜竹的影子,只有膳桌上一如既往地摆满了饭食。
他一愣,喊道:“霜竹?”
“霜竹正在习剑。”
声音从左侧传来,极清冽而悦耳,易见青冷不丁听见,好似三伏天里口干舌燥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甘甜冰凉的井水,脊背都酥了一下。
他霍然扭头,果然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姿颀长,着雪白道服,静静立在斜阳中。时值盛夏,若是天晴,到了黄昏时天际总会铺满晚霞,绚烂如绮。然而此人站在夕阳里,投注过来的目光却是淡而凉的。
让人想起冷夜里静谧的月色。
和玉华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
大名鼎鼎的守门人,霄河仙君林雪寄。
失态只是一瞬间,易见青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微微低头,小声道:“见过仙君。”
霜竹从前没见过林见,又是个小孩子,他放松点也无所谓。但林雪寄不一样,尽管按照霜竹的说法,林雪寄是很看重林见这个救命恩人的,他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先摸摸底再说。
小孩子说的话,哪能尽信的。
说什么予取予求,结果呢,一听他说对林雪寄有想法,脸色就变了。
仙修都是些虚伪的东西。
林雪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便移开了,“嗯”了一声,道:“你在此处,可还住得惯?”
易见青把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不禁愣了愣。
林雪寄这是……在跟他寒暄?
他又品了品那九个字,惊悚地发现,他的确没有会错意。尽管那语气十分平淡,远远谈不上热络,但作为针锋相对了无数年的宿敌,他岂会听不出那平淡之下藏着的轻微关怀?
主人问客人在自己家住得舒不舒服本是常情,然而当这个主人变成林雪寄,那就太不正常了。
修真界谁不知道,霄河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且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大成,七情冻结,不识情爱,没有喜怒,是玉华山上最不可能融化的雪。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对别人嘘寒问暖?
易见青眨了眨眼,有些受宠若惊地嗫嚅道:“仙君……”
林雪寄说:“前因后果,霜竹想必也同你提过,那日若不是有你,我约莫早已殒落。因此,你不必拘礼。”
易见青口中称“是”,狐疑地想,林见到底做了什么。
林见这具身体也就二十岁不到,以他那个尴尬身份,不用想也知道,绝无可能得到太多的资源,也不是什么天才,易见青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这个人有哪里特别,能帮到林雪寄,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本来无意追究这个,毕竟是他借了人家的东风。但今天林雪寄一露面,他便又起了疑心。
无他,林雪寄的态度太好了。
他又不是普通人,以他霄河仙君的身份,即便是救命的恩情,也有无数的方式可以偿清。亲自道谢是应该的,但不应该这么有“人情味儿”。
易见青一面想着,一面问:“仙君亲至,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表现得仍有些拘束,林雪寄看了他一眼,没勉强,顺着话题道:“你身体虚弱,在着手恢复根骨之前需仔细调养,我今日无事,便来看看。”
易见青:“不是有霜竹在么。”
“霜竹还小,我不放心。”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上来了。
有吕颂这么个神医在,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即便是不放心,他来看看又顶什么用?他林雪寄是道修,可不是医修。
易见青心头迭起一片疑云,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道:“劳仙君挂念。”
踌躇一下,望望刚上桌的佳肴,口吻里含着些期冀地问:“仙君可用过饭了?”
按照常理,林雪寄早已辟谷,便是要吃点什么,也只会是那些含有浓郁灵气的食物。他现在吃的这些,对于凡人来说是大补,对于修为高深的修士来讲,却同杂质无异。
而后便听林雪寄道:“不曾。”
言下之意,是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吃饭。
林雪寄寡言少语,易见青披着林见的皮,一时也不好像从前那样肆意,且他心中疑虑颇多,也没什么心思说话。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易见青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林雪寄身上,虽然低着头,却敏感地察觉到,对面的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一次,两次,三次……
吃完饭,林雪寄便走了,仿佛他当真只是过来看看,顺便和他这个客人吃个饭。
易见青坐在椅子上,挂在嘴角的虚假笑意渐渐隐去。
林雪寄的行为太反常了。
先前放着不管的疑点尽数浮现出来。
他从秦明和孙平那儿听到的,都是林见害得林雪寄入魔,紧接着,林见那个王爷爹便废了他的根骨,除了他的名字,把他贬为奴仆,如此犹嫌不够,还把他赶去了秦家。
过了三个月,他忽然从罪人变成了林雪寄的救命恩人。
罪人还是恩人,易见青自己更倾向前者。
一来,林见平平无奇,林雪寄则差不多是修真界第一人,林见不怎么可能有救后者性命的能力;
二来,皇室给林见的惩罚太重了,简直是生怕和林见有关系似的。废根骨就算了,一个王孙子弟去做了奴仆,皇室难道不要脸面的吗?
动作这么大,可见当时的确是出了大事。
很有可能,孙平说的便是事实。
林见的确让林雪寄差点入魔。
易见青此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有几点他一直想不通。他印象中的林雪寄,虽然可恨可厌,意志却极坚定,只是被打搅了修行便险些入魔,在霄河仙君身上,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