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忙了三个月,《明氏草药图经》镂印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定稿之日,明琬亲自登门拜谢为医书批注作序的左太医令周时青。当初明父肝衰垂危之际,亦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念及同僚之情为其奔波忙碌。
“你是个好孩子,当初你爹第一次领你进太医署时,老夫便知你与旁人不同。虽非天资奇秀,但著作立言之事,本就不看才华,唯坚忍赤诚者能成。”
周太医已经很老了,待过完今年,便要告老回乡。谈及往事,这位鹤发鸡皮之态的老者拄着拐杖,唏嘘道“可惜了,出嫁妇人本不能再入太医署,但当年念在你在太医署门外设摊为宫人问诊,口碑破佳,我们几位医官原是打算联名举荐,要破格提拔你为针师博士的。”
明琬竟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她竟是险些成了太医署的博士医官!女子为博士,这亦是从未有过的殊荣。
她难掩讶然道“何时的事?”
周太医回忆片刻,道“应是……武德七年,六七月的事。谁知上头的文书才批准下来,你却差人婉拒,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当时,我们几个老太医气得不行,皆言深闺妇人不堪大任,现在想来,许是你志不在此,闲云野鹤云游四方,也挺好。”
武德七年,正好是五年前她撞破李绪腰牌的秘密,被闻致关在府中的时日。
明琬不知自己竟险些被录用为针科博士,官职虽小,不值一提,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医官,多少药生穷尽一生也只为得到这份认可,而她却因闻致而错失良机。
难怪当初太医署的人愤然将她的东西打包送回时,尚在病中的父亲见了,会那般伤心失望。
见明琬久久不语,周太医面露疑惑,胡须微颤道“怎么,此事你不知情?当初,不是你派夫家的人前来回绝的么?”
是闻致替她回绝的吧。
明琬鼓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良久,苦涩一笑道“不瞒您说,当时家中诸事纷杂,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明琬从周太医府上出来,天空云墨低垂,飘起了牛毛细雨,街边停放的马车中多了一人。明琬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穿着朝服坐
在其中,垂眸看一份冗长的公文。
那些密密麻麻,展开足有三尺长的长篇大论,明琬见之头疼,也亏得闻致能静心看下去。
见到明琬上车,闻致往一侧挪了挪,极其自然地给她腾出位置来,而后嗅了嗅鼻子,从展开的公文后抬眼看她,问“身上为何药味如此重?”
“周太医邀我去他的药房一观,想必是那时沾染的。”明琬交叠着手坐好,心中并不似面上平静,良久道,“下朝了?你的马车呢?”
“那辆车太显眼,让人先赶回去了。”闻致淡然道。
明琬有点想笑,一句“我专程来接你”就能说明白的话,非得像参禅一样表达。
正想着,闻致像是强忍什么似的,低声道“你去了男子的房间?”
“是药房。”明琬纠正他,“而且,周太医已经七十岁了,你连老人家的醋也吃?”
闻致神色稍霁,强词夺理道“我没吃醋。”
马车驶动,轻微的颠簸,摇散明琬一腔心事。
她随意问道“你近来很忙?”
“有点。”闻致显然误会了明琬的意思,以为冷落了她,便合拢公文搁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同她闲聊,“新贵与士族冲突渐盛,天子制衡朝堂,便比平时要忙碌些。”
明琬对这些政治手段并不了解,“如何制衡?”
闻致屈指抵着太阳穴,不急不缓道“朝中党派,如黑白棋子,此消彼长,互相牵制方不至于威慑皇权。如之前楚王与燕王夺权,楚王败,为打压燕王李绪的党羽,天子便提拔我与陈王去制衡;如今李绪损失惨重,不得不休养生息,为了不让陈王一家独大,天子又重用以次辅黄蕴为首的朝中新贵,压制我手中的权利。”
他的嗓音沉而清冷,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明琬将懂未懂“若是黄党新贵败了,朝中无人能撼动你与陈王的位置,天子又该如何?”
闻致默了片刻,而后道“便会天子亲自动手铲除,独掌权势。”
朝堂之上,众臣皆为棋子,只能有帝王一个赢家。
明琬惊异于闻致看得如此透彻,还愿意在朝局漩涡中奔劳,不由道“这么说来,若你没了利用价值,就要鸟尽弓藏了?”
“所以,需要扶植新君
……”见明琬心思飘散,闻致止住了话头,低声道,“我说这些,是否太枯燥无趣了?”
明琬回神,望着闻致深邃的眉眼,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前几日他在慈恩寺的金佛之下的身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段无形的镣铐,锁住他那些沉甸甸的过往。
他骄傲强大,素来不信鬼神,却在悲悯的佛像下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虔诚求一支姻缘签。
让她不忍开口诘责。
“闻致。”
“嗯?”
“当年你……”
“何事?”
“……没什么。”
……
五月梅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明琬已有一个月没有姜令仪的消息,也不知李绪将她藏去了哪里,不知她是否安好,心中总是隐隐担忧。
闻致道“此时无消息,反倒是好事。她又不傻,如此局势紧张,贸然联系只会连累你。”
尽管他嘴上不说,明琬也猜到他对于“朋友”二字的不信任与抵触。
明琬根据苦弥大师留下的方子,为闻致调配安神静气的汤药,又让他每日打坐或是誊写《心经》,颇有效果,至少近来许久他都不曾再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