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送的,就只有凌波宫几个宦官婢女,与礼部一个侍郎。父皇没有来,听闻是凌云雪不愿出阁,他在两仪宫与皇后陪了一夜。
车驾摇晃,并着几声马蹄脆响,这是要启程了。我撩开车帘儿,回头望向那座容我生长了十六年的宫禁,逆着晨光影影幢幢一片,仿佛蛰伏在拂晓中的兽的脊背。
“大妃。”
赤那派了自己的弟弟岱钦前来护送。小王爷年纪不大,脸上却横亘一道长疤,从左眼划到右耳。
我垂眸望着他。
他冲我一笑,那道冷硬的疤随之消弭在笑意之中:“春寒凉薄,娘娘小心受凉。”
【贰】
天之苍苍,碧空浩渺,连风都停驻在草叶之上。
跋涉许多日,我带着作物的种子与丝绸来到莽莽草原。可汗金甲白氅来迎,身后是他的狼护卫,与图拉河水浩浩荡荡。
我从珠帘头面晃动的影中,抬眼窃睨他。他也在这一刻垂下头,目光交错,我看到天光万里,看到鹰视狼顾,独未看到自己的影子。
赤那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大婚那夜他被人围着敬酒,喝得神志不清才回到王帐。挟着酒气,他一把撩开我的盖头,双眼迷离。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赤那抱着我,低声呢喃:“雪儿……”
像是一盆雪水,把我从兜头浇到脚。他的身子滚烫,太烫了,像是要把我融化在怀中。
“可汗。”我低声道,“臣妾是凌云皎,您认错人了。”
“胡……胡说!”赤那把我搂紧了几分,直压得我胸口发闷,吐纳之间皆是马奶酒的浓香。“你是……凌……凌云雪!”
“凌云雪嫁人了,她嫁给了骠骑将军萧竣。”我喘息着,声音不大,“她是将军夫人!”
我总是怀有某种恶念,希望这一字一句,都能像刀似的剜在赤那心头,让他清醒。
他却不语,只是臂膀禁锢更甚,又探手去解我腰间的玉带,把炽热而迷乱的呼吸洒在我的颈间。
耳畔是他唤着“小雪儿”的低语呢喃,远处有群狼在远山相呼,声声直叫得王帐中凝结起寒凉。
次日醒来时周身酸痛,身畔的羔羊毡子早已凉透,不剩半分余温。
那夜之后,赤那再也没碰过我,我们相敬如宾,做草原上最标准的夫妻,外面都以为可汗与大妃一见钟情,一度传为佳话。
卸去冠冕,我们日日和衣而眠,中间一拳的距离,却似乎隔着杭爱山。
可我还是怀孕了。
中原有一种说法,新婚夜怀上的孩子,是月老送来的麟儿,象征夫妻一生完满。
我不置可否,若是与赤那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完满。
在我怀胎八月时,赤那带着他的狼护卫与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而去。
留下镇守本部的是岱钦,祭敖包时交臂而过,他用宽厚的手扶住我:“大妃当心。”
我笑笑,不露痕迹地把手抽走:“多谢王爷。”
战争绵亘整整三个月,赤那与他的铁骑踏平玉门关,夺走云中十五城。
父皇真的老了。他曾率骑兵八千,雪夜薄甲,孤军深入直取突厥特勤首级;他也曾镇守孤城,自西掠阵,逐敌千里。可面对来势汹汹的赤那,他束手无策,割让走他年轻时收复的云中十五城,又把已为人妇的女儿送给了蛮子。
凌云雪的夫婿领旨北伐,却不敌赤那,被他在乱军之中斩首。凌云雪也成了俘虏,为了求和,做了赤那的宠姬。
他凯旋那日,岱钦与我率了一众贵族,去图拉河畔迎他。我刚出满月,披着狐裘,我们的儿子乖觉伏在我的胸口,沉沉地睡着。
当初赤那在此处迎我入蒙古,如今我再在这里迎自己的妹妹。
凌云雪真的很漂亮。赤那小心翼翼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她像猫儿似的窝在赤那怀中,用丹纱掩面,不见全貌。
可当风拂过,单是露出那双明珠似的眸,便知其人皎皎灼灼,如星如月。
见到我,她勾起一个娇媚的笑:“姐姐。”抬手揽住赤那的颈子,她眼波流转,我见犹怜:“妹妹前些日子伤了脚,恕不能行礼了。”
“无妨。”我抬起眼望着她,温和地勾起唇,“妹妹初来北疆,需得惜福养身。”
这时,怀中的孩子动了动,睡醒了。
凌云雪目光一滞,唇畔的笑意隐下几分:“这是……姐姐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她的错愕。
看来,赤那一路都只顾得娇宠美人,半句都未提起他新生的儿子。
“是。”我恍若未察地应下,把孩子抱起来,给赤那看。
说来也怪,平日乖觉得像是羊崽似的儿子,甫一见到赤那,就咧开嘴笑了。小家伙张着双臂,要赤那抱。
他垂眼望着孩子,眉眼第一次柔软下来:“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