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转生峰。
沈时年慢慢的睁开了眼,先入鼻的是一股清幽的药香味,闻着有些熟悉的却因为睡得太久有些迟钝了。
随后看见了房间里面那陌生的白底墨画的锦绣山水屏风。
“师兄醒了”顾绍安刚端着一碗药汤前脚踏进屋子,便看到沈时年醒了。这几日看到的都是沈时年躺着的样子,猛然间看到人醒了,顾绍安微微怔了一下,随后问了一句。
眼下沈时年嘴唇泛白,毫无血色,是使用融魂阵后的影响,即便他是当今仙门之首,逆天而为,终究是要受天罚的。
天道之下,六道相平,无一例外。
那日融魂过后,他也受到了反噬,一口心头血吐出,他昏了过去,直到今日,直到方才他才醒过来。
身上无力感很重,像是凡人生病那般。他闭上眼微喘了一会儿,很累。
顾绍安看着病态丛生的沈时年,不由得心下感叹,上一次见师兄这般虚弱还是师父在的时候,沈时年被丢到万妖谷修炼,回来的时候便是这般虚弱。
这么一算,自己大概得有好几百年不曾见过他家师兄如此脱力的状态了,毕竟他高高在上了那么久了。
“师兄”方才喊的沈时年没应,顾绍安又叫了一声。
听见顾绍安叫自己,沈时年点了点头,缓了会,随后一点一点的撑着床坐了起来。将上半身借力倚在床头,顾绍安见状放下汤药后又从柜子里拿了个软枕,垫在了沈时年身后。
沈时年顺从的任由顾绍安帮自己,随后昏睡前的记忆慢慢回笼,沈时年微微张口,那苍白的唇瓣褶皱坑洼,他道“融魂”只是刚说出两个字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暮年老树那打了绣结的树枝一般。
嘴唇动了动,他想问问融魂可有成功,虽然没说完全,但顾绍安听明白了,知道沈时年回担心这个,他看着沈时年的霜眸解释道“师兄,依我看融魂应当是成了的,今日便可知晓结果,眼下苏南那孩子还昏着就在隔壁,苏欲苏欲他”
说到苏欲,顾绍安神色黯然,心口抽的生疼。
半晌,顾绍安合上眼皮,有些疲倦的说。
“苏欲他已经如傀儡殿的死尸一般了,他没了。”
“咳咳咳”
听完顾绍安的话,沈时年自醒来便卡在胸口的那抹淤血有些不受控制了,一股脑的咳了出来。
沈时年咳得撕心裂肺,到最后一张口,竟是吐了,暗红色的血滴顺着苍白的指缝滴落,染红了一床素色锦被。
晕染开的鲜血像是地府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狰狞中带着艳丽。
有些勾人。
垂眸看着素色锦被上的血滴,沈时年撑着床榻的手微微发颤,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
一股铁锈味卡在喉咙。
想压又压不下去,闷得慌。
顾绍安伸手将汤药递给他,随即劝道“师兄,你受融魂反噬,现下至少半年不许动用灵力,否则会对仙途有损。”
沈时年接过汤药搅了搅。
“我知。”
待沈时年喝下汤药后,顾绍安又递给他了一枚凝神丹。
许是方才汤药喝的太快,沈时年又是一阵咳得撕心裂肺。
嘴里很苦,还是掺了点铁锈味。
牙间有些发颤,沈时年掀开薄被要下床,被顾绍安拦了下来。
“师兄如今这身体必须好生养着。”他厉声道。
到底是在一起了几百年的同门师兄第,顾绍安叹了口气,即便是师兄对待苏欲这件事让他难受,但见他受伤,他又着实做不到袖手旁观。
沈时年心口有些钝痛,瞥了他一眼,随后正色道”轮回道七日闭门谢客,我得去送他入轮回。”
“我答应他的。”
沈时年低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顾绍安听。
“那天他问我若是他死后会不会入轮回。”
“我跟他说,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绍安一听便知道“他”是谁,他闭上眼,遮盖住即将喷涌而出的酸涩,“敢问师兄,凡人没了三魂要如何入轮回”
“没了三魂”
怎么会呢
沈时年被他问的愣住了,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抓着锦被的手有些颤抖。
凡人没了三魂是不可入轮回道的,至多至多能做个荒郊野鬼,游荡在这三千世界。
可一旦做了野鬼,甚至于连地府黄泉路都没资格去,去不到奈何桥,也喝不得那孟婆汤,就这么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苟活着。
不管前世的记忆是好的坏的全都装在脑子里,一直记着。直到鬼死道消的那一天。
说白了便是直到连鬼都做不了的那一天,才算是脱离人界六苦,真正的解脱。
沈时年闭上眼,睫羽染了一层悔意,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是他没考虑周全,还大言不惭的告诉他,他死后一定能入轮回。
那夜梧桐树下少年湿漉漉的眸子望向自己,问他死后能不能入轮回,是自己亲口说的他可以。
如今也是他亲手断了他入轮回这个念想,他亲手将这条路断了。
怪他。
都怪他。
顾绍安心口发疼,忍不住道“师兄你你应当看看他的,七日前融魂过后你昏过去了,我去抱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脚底全是血泡,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像是结了痂之后又破了,整个脚板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
“师兄他死的时候甚至连一双鞋都没有。”
“师兄,你可知你为图修炼的速度,将他送入玄冰潭修炼的头几日,他差点不行了,他被冻成了冰人,若非我因缘巧合之下去了玄冰潭,恐怕他早已承受不住寒气爆体而亡。”
顿了顿,顾绍安轻笑,“也罢,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师兄可知,最可笑的是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下床拉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将他带回玄冰潭继续修炼,他说他希望你能欢喜”
顾绍安说的一桩一件像是在对簿公堂,有些剖心。
窗外的日头正盛,强势的刺进了雕花小窗,这日头含光带影打在沈时年苍白的侧脸上。
阴影之下,沉默良久。
沈时年摇了摇头,轻声开口“我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原来苏欲连双鞋子都没有的穿,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了能早日救苏南而让苏欲在玄冰潭修炼差点害了他,顾绍安说的桩桩件件他全然不知。
沈时年靠着床,未束冠的墨发散落的垂在胸口,苍白如纸的俊脸上有些落寞。
提起苏欲顾绍安状态也不怎么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用,只恨自己的医术不能再高明一些。
顾绍安嘴角自嘲的弯了一下,他想自己是修真界有名的药尊又如何,活了几百年他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护不住,也救不了。
倒是自家师兄的情绪有些反常,见他有些失神的样子,顾绍安也不好再多说,他误以为他在担忧苏南。
他便耐着性子的解释了一句。
“师兄,按照书中所说的时间七日夜半,所以大概到晚上苏南那孩子便能醒来,你你不必太过担忧。”
沈时年合上眼,没出声。
顾绍安看了他一眼,关了门。
日日看他白衣如画,可今日这白衣染了些许殇意,顾绍安出门的背影有些落寞。
他走后,沈时年就那么静静坐在床上,没动过。
天黑后,沈时年的屋子里也没有掌灯,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静的发怵。
沈时年倚在床头闭目,门开了,木门吱嘎的声音吵的他睁开眼。
是苏南跑了进来。
苏南跑的很快,甚至于可以说是有些急切,像是在学堂被先生夸奖了的孩子一般。一下子蹿到了沈时年床边,拉着他的袖子,灿烂一笑。
“师尊,我好了,我能在黑夜里活着了。”他那双欣喜的眼睛看着沈时年,接着音线中带了些许情意,又有些克制不住之意,“小师叔说是师尊救了我。”
暗光之下,苏南酒窝浅浅,那双看向沈时年的葡萄眸里满是温柔。
沈时年也是头一回在夜里见到苏南,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有些发怔,久久没能回神。
因为眼前这双带笑的眼睛让他想起了苏欲。
沈时年抬手摸着胸口,按理说苏南醒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达成了,他应当高兴才对,可现下里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苏南,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可苏南与他相反,他很欢喜。
再次醒来,黑夜里的一切都让他陌生,也让他兴奋。
他说“师尊,我我看见月亮了,果然清和长老诚不欺我,夜色撩人,真的比白日里美多了”
苏南像是敞开了话茬子,这一说,便闭不上了。
说了一堆,直到喉咙发干,舌头燥了。才发现从方才起沈时年便一直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苏南顺着他低头的目光看去,沈时年的目光垂落在胸前的锦被上。
苏南想,师尊看上去很是疲惫。
因此苏南有些紧张,他知道沈时年为了救他受了伤,却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今夜是他被喜悦冲的失了分寸。
现下沈时年不说话,苏南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关切的询问“师尊,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沈时年点了点头,随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了掐眉心,开口拒客,“你先回去养好身体,为师有些倦了。”
他是真的倦了,看见苏南便想到苏欲。又有些愧疚滋生在脑海,蔓延至心头。
苏南见状没在多说,他看得出沈时年的眉目间的倦态,他明白师尊为了救他做出的牺牲,因此心下越发感激。
他起身,贴心的给沈时年掖好被角,笑着道“那师尊你好好休息,我不吵着你了。”
沈时年点点头,离开前苏南一双笑眸就那么看着他,认真的说“师尊,苏苏谢谢你。”
看着苏南那双认真的眸子,听着苏南这般感谢的话。
沈时年闭上眼,这话听着有些熟悉。
总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直到苏南离去前问自己要生辰礼物,他才想起,那日阁楼夜雨,苏欲也曾认真的看着自己,说了句“恩公,谢谢你。”
心口好像愈发疼了。
沈时年忍着心下异样将装着生辰贺礼的乾坤袋递给苏南。苏南当即打开看了看,随后眸子弯弯,里面的东西都是他喜欢吃的。
那日他与沈时年说的点心,一样未少。
苏南拿出一块桃花糕吃了下去,笑着说“我说的师尊果然都记得,这份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说完还舔了舔唇,味道是真的不错。
主要是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也挺不错。
苏南又打开袋子数了数,一共二百零九样点心,自己吃了一块,平分下来有一百零五样点心可以送给他那个失踪了多年的双生兄长。
苏南犹豫了会,还是问了沈时年,“师尊,你曾经问过我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我当时说记得。”
“我还说别人有的我都会给他,师尊,我的生辰也是哥哥的生辰,我想把师尊送我的生辰礼物留下来,分给哥哥一半,师尊可会怪我”
兄长,生辰
沈时年心口微疼,是啊,他怎么就忘了苏南与苏欲乃是双生子,生辰在同一日呢,那日生辰夜,自己只顾着给苏南买糕点了,却忽略了身边的苏欲。
他怎么就忘了呢。
其实,他也从未记得。
明明七月初七,也是他的生辰啊。
后来苏南说了什么,沈时年没有记住,到他离去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眼皮开合间,都是夜雨那晚阁楼之上苏欲眉眼带笑跟自己说谢谢的画面,以及少年一双失落的眸子问自己讨糖吃的样子。
那糖是原本要扔掉的糖。
当时当时是自己将那串苏南不喜欢的糖人给了他。
他不曾想,当时的情节自己竟会记得这般清楚。
清楚到能一帧一帧的在自己心里画面回放。
心口有些难受,他并不清楚这份难受有何后果,但他能确定这份难受的“因”在苏欲身上。
但。
现下里,因果错乱,不可解。
“咳咳咳”
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胸口那种“腥风血雨”的感觉给压下去。
沈时年慢慢的下了床,他想去看看苏欲,看看那个让自己难受的“因”。
今日顾绍安说将苏欲的身体安置在了染尘峰后山的玄冰潭里,没让他入土为安,是想着该留着让他看一眼。
沈时年负手慢慢走到门边,推开门,一室月光洒落,星星点点。
今夜晴,亦无风。
他没管顾绍安说自己不能妄动灵力的说法,抬手间召来了染尘剑,他得去看看苏欲。
御剑之时产生的微风拂面,带起了一袭白衣,离得越近了,沈时年越觉得发涩。明明是活了上千年的人了,却依旧不能看淡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染尘剑在后山玄冰潭的入口处停了下来,沈时年收剑,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玄冰潭内依旧冰凉、刺骨。
越往深处走去,越觉得骨头凉,原本以沈时年的修为是不可能感到刺骨凉意的,但如今他受了伤,体会到了刚修炼时的刺骨寒意。
沈时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他想起顾绍安今日说的,苏欲他差点提前死在这玄冰潭。
玄冰潭内,入目一片雪白,沈时年一步一步走到潭边,看着玄冰之上的人儿,已经凉透了。
他掠到玄冰之上,看着苏欲的睡颜,伸了伸手,却没敢碰。苏欲闭着眼睛,往常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眸被一袭眼帘给遮了起来,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暖意与光亮。
想起顾绍安说的,苏欲他直到离世都没有一双鞋子穿,脚底磨了泡,沈时年瞥了眼苏欲的脚,可他看不到了。
苏欲的脚如今已经被顾绍安给穿上了鞋子。
看了许久,他还是轻轻江苏欲的鞋子脱了下来,看到了脚底的血泡,那皮肉都磨烂了。
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苏欲这双脚,当时啊,这双脚还是盈白如玉的。如今不过才一月时间,却物是人非。
他想,或许那夜在长安城自己就不该将他买回来。
心口微疼,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将苏欲买回来究竟是为了苏南的离魂症,还是自己鬼迷心窍了。
沈时年在玄冰潭坐了十日,他给苏欲念了十日的往生咒,这是他百年前去往生阙时跟往生阙的长老学的。
往生咒十日见效,离去之人的鬼魂会被召来。第十日,沈时年睁开眼,从子夜等到天亮,他没有等到苏欲的鬼魂。
沈时年心下落寞,他想大概是苏欲他不愿见自己吧。
十日后,顾绍安找来了,是来给沈时年送药,到了染尘峰却没看见人。
他看了看木屋内未动分毫的桌椅床榻,去了染尘峰的后山。
玄冰潭内,沈时年还在苏欲身旁念着往生咒。
顾绍安见状叹了口气,“师兄,停下吧。”
沈时年目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未曾见到他的鬼魂,如何能停。”
“若是我方才听的不错,师兄念得是往生阙咒语吧,这咒对有用之人有用,若是他不愿见你,往生咒是无用的。”
若是他不愿见你,顾绍安说完后,沈时年满脑子都是这句。
原来不是这往生咒无用,也不是自己念得不够虔诚,而是苏欲他不愿见自己。
沈时年低头,感觉微苦,原是他不愿见自己。
见沈时年这般失落,顾绍安以为他心存内疚,叹了口气,将腰间挂着的黄泉铃摘了下来。
随后扔给沈时年,沈时年看着手中多出的白玉铃铛有些不解。
顾绍安解释道“这黄泉铃乃是两百年前黄泉路的孟婆赠予我的,可以示鬼,招魂。只要离得近了便会梵音大作。”
顿了顿,顾绍安接着道“他生前我曾送与他一块通灵玉,通灵玉与黄泉铃相通皆出自冥府黄泉路,如今他成了野鬼,自然也带走了那块通灵玉,若是两者有缘遇到,这黄泉铃会有感应。”
听完顾绍安的话,沈时年攥紧了手中的白玉铃铛,看了顾绍安一眼道“多谢。”
“师兄不必谢我,我想苏欲不会愿意见到师兄这般落魄虚弱的样子,毕竟他曾与我说过,喜你欢喜,你欢喜,他便欢喜。”
顾绍安一时没忍住,他不愿见苏欲死后依旧糊里糊涂,不明不白。
“师兄可知,苏欲他心悦你。”
听见顾绍安的话,沈时年愣住了,他喉结微动,有些不可思议“你说你方才说他”
“心悦”二字在沈时年嘴边打转,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顾绍安点头,释然般的笑了,“既然说了我也不怕师兄你笑话,那日我同他表明心意,他拒了我,是因为师兄你。”
“我处处比不过师兄你,就连活了几百年头一次想护在怀中的人,我都护不住。”
“我真的想不通,你哪里值得他死心塌地。”
沈时年没说话,他心下浪潮翻涌,往日里那双看破红尘的清眸此刻没了倒影。
努力又笨拙的消化着顾绍安带给他的震惊。
苏欲他他心悦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有些荒唐。
闭上眼,想起日日夜里那双含笑的眸子,唇角微动,他想问莫非这便是“心悦”的意思
“师兄不必多想,也不必过多的内疚,他不在了,我也有错。我不该将那融魂术给找出来,也不该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你拘魂而无动于衷。”
“但是师兄你如今身子虚的厉害,得好好将养着。就算不为这踏星宗,至少也该为了他,我想他如果见了你如今模样,会难过。”
言尽于此,顾绍安深深的看了眼玄冰之上的苏欲,快步出了玄冰潭这个围绕着伤意的地方。
他走后,沈时年握着手里的黄泉铃试探性的在苏欲的耳边晃了两下,没有反应,伸手小心翼翼的将苏欲的墨发捋平,定下心,走出了玄冰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