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示意苏嬷嬷捧了本厚厚的账簿来“宫中后妃每年的衣裳料子是尽够的,有多者压于柜中都蛀了虫。今年便委屈你们一下,各自裁半,再另有烛火油钱,点心茶水”
她越往后说,底下的妃子心里便越不是滋味,皇后手头宽裕,站着说话不腰疼,底下不受宠生活拮据的妃子可多着呢,冬年棉衣火炭本就不够用,这么一扣哪儿还剩的多,想做好人便自己做去,何苦拉着她们。
简宿涵心中暗自撇嘴,想开源节流容易,叫皇帝少娶几个小老婆不就完了,反正他日日往婉妃的景和宫跑,旁人都是摆设。
皇后说了大堆话,简宿涵也没仔细听,只跟着众人下跪行礼“娘娘英明,嫔妾等自当略尽绵力,替皇上分忧。”
皇后也不想当这个恶人,心中无奈不好诉诸于口,点头道“本宫也不留你们了,各自散了吧。”
简宿涵记着苏嬷嬷的话,不着痕迹落在最后,在宫女的带领下去了内室,暗自思忖着皇后会说些什么。
内室没有燃香,只摆着些时令花枝,倒也清新怡人,皇后在苏嬷嬷的搀扶下在榻上落座,面色隐隐透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白,掌心无意识紧贴着腹部。
简宿涵扫了一眼,屈膝行礼,声音轻缓“不知娘娘传召嫔妾有何要事”
“起吧,赐座。”
皇后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轻轻盘着手中的珠串,气氛无声沉凝“说吧,那日发生了何事,你又是如何触怒的皇上”
简宿涵起身,跪下请罪“娘娘恕罪,皆因嫔妾伺候不周,惹了皇上厌弃。”
皇后暗恨她不争气,但思及此次大封没有婉妃的份,想来简宿涵也出了几分力,到嘴的话语气便没有那般咄咄逼人“你也瞧见了,不得宠时连一个小小贵姬都敢欺负到你头上,今日压的住,明日还压的住么本宫听说你许久未出宫门,怎么,真打算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
简宿涵俯首,仍是那句话“嫔妾愚钝,请娘娘恕罪。”
皇后飞快拨弄着翡翠珠串“你还年轻,趁着颜色正好,早日生下个皇子要紧,老了也有个依靠。”
先不说简宿涵不想生,每每侍寝过后皇上都赐了避孕药,她想怀也是难如登天,再则思量皇后的话,简宿涵莫名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心头微紧。
皇后年岁已大,再怀怕是难事,手中又无得力的人选,倘若自己有孕,只怕也落得被抱走的份,如果为了长远计,去母留子也未可知
简宿涵垂眸,装出一副腼腆的模样“嫔妾自当尽力绵延皇嗣。”
皇后闻言方才满意,叹了口气道“你退下吧,本宫也乏了。”
知夏同素春一直在外间候着,片刻后才见简宿涵出来,她到底近身伺候不少时日,对简宿涵些许不外露的情绪也能猜测几分,只瞧那微抿的唇,便知此去怕是没什么好事,但景鸾宫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默默跟上。
出了殿门,简宿涵才低声询问知夏“皇上最近都在哪个宫歇息”
知夏小心翼翼道“只景和宫那儿留了两次,余下时候都是锦常在太元殿伴驾,想来正新鲜着,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简宿涵高估皇帝的耐心了,她原以为自己伴驾这么久,好歹也有些香火情,结果对方说撒开手就撒开了手,实在令人没了法,可若主动低头,又失了先机,实非她所愿。
简宿涵不喜走大路,容易撞见旁的妃子,远远瞧见单贵妃的仪仗在前头把锦常在给堵了个正着,也懒得管,绕青石小路避开了。
走着走着,途径明月湖,简宿涵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还没想起来,越往里走,景致大开,一株参天古树映入眼帘,上头的枝条挂满红幡,柔柔轻摆,似红浪翻腾。
简宿涵讶异出声“原来是这儿”
知夏也想起她们大黑夜里跑来接露水事了,不禁浅浅笑开,独素春一头雾水。
近日多雨,土地湿软,简宿涵拎着裙摆走上前,不妨踩了一绣鞋的泥,她在一旁的石块上轻轻蹭了两下,却见褐色的泥堆里露出一角玉质的莹润,好奇之下用绣帕裹着捻了出来。
是一块成色极好的佩玉,末端紧紧系着一条红幡,许是挂在树上,被雨打落,上头的字迹已模糊不轻,只隐隐约约瞧见模糊的轮廓。
简宿涵微微蹙眉,是因为字,知夏上前看了一眼,却是因着那块玉。
知夏疑惑道“主子,这好似是龙纹”
简宿涵不认识什么纹样,但知晓这是皇帝才能用的,心中疑窦丛生,不明白对方贴身的玉怎么系在了这条绸子上,却也没个头绪。
片刻后,简宿涵后退几步,奋力往上一抛,那玉引着绸子绕了圈,最后险险挂在一个矮枝上“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只当没瞧见。”
愿天上人间,占尽欢愉,年年今夜
墨迹被雨水沁了,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当没瞧见。
晚上入夜的时候,简宿涵仍想着皇后说的话,女人若想在后宫安身立命,子嗣确实要紧,可她并不想生,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生了,又该如何保住,去母留子的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她并不想沦为皇后的棋子。
夜间淅淅沥沥下了雨,素春拎着食盒进来,肩上都湿了不少,知夏见状替她掸了掸身上的水,叹道“这雨说下就下,又闷的紧,可怎么是好。”
素春小声道“赶紧摆膳吧,一会儿冷透主子吃了伤肠胃,御膳房那伙子人拜高踩低,知道锦常在今儿个又侍寝,什么都紧赶着往那边送,我使了些银钱才弄来几样好吃食。”
知夏掀开食盒看了看,见里头有一碗蒸酥酪,一碟雪耳玫瑰膏,另外并上一盅生滚鱼片粥,都是清淡精致的,想来合简宿涵的口味,也没心思计较什么,忙摆上了桌。
简宿涵正靠在榻边,用小剪子剪烛芯玩,不多时就被晃花了眼,她听着外间滴滴答答的雨声,觉着闷的慌,又怕有虫子爬进来,只能将窗户都闭得严严实实。
知夏将碗碟摆好“主子,用膳吧。”
简宿涵捻了一块糕点,觉得有些甜“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知夏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道“锦常在。”
简宿涵又问“宫中子嗣只有皇后娘娘膝下的长邑公主”
知夏斟酌着将宫里的传言说了出来“当年先帝偏宠珣妃所生的六子端王,是以陛下不大喜欢庶出子,封后那日便在宫中下了旨意,中宫一日无嗣,诸妃不得有孕,长邑公主出生后,旁的妃子这才陆续有孕,却没有一个能保下来。”
她说完,内室就静了下来,只有简宿涵用膳时瓷器碰撞的声音,知夏无声数着,果不其然吃了十来口就停住了。
简宿涵想起什么似的“皇后娘娘精简用度,珍常在那边只怕艰难,库房里有些新缎子,你挑几匹送去,留着给她裁冬衣,只说我近日绣花,想让她帮着描几个花样,权当谢礼。”
知夏点头应了“那云婉仪”
简宿涵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她性子傲,最受不得旁人施舍,再则受宠多年,身家也是有的,一时半会儿境地不会太过艰难,且我时常往那边去,看顾着呢。”
知夏知道她要就寝了,上前放下帘子,叹道“主子细心,是奴婢疏忽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简宿涵声音软软的,带了些不真切“你也下去吧。”
她晚间不喜欢留人伺候,知夏是知道的,轻手轻脚收好碗筷便退下了。
天边传来几道轰隆雷声,漆黑的夜空也跟着亮了一瞬,风雨飘摇,连带着窗户都在响,简宿涵翻了个身,心想好不容易结的桂花,只怕都落了,明日早起,庭院里必是一地木樨,暗香浮动。
她不曾劳累什么,但日日思忖算计,也是心力交瘁,不多时便睡着了。
睡不安稳,就容易多梦,光怪陆离的一切,前世今生斑驳交杂,总归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事。
简宿涵闷的喘不过气来,嗓子也发疼,她窸窸窣窣的掀起帘子,困顿撑着床沿,正准备唤知夏倒茶,小腿忽而一凉,有什么物什蜿蜒着爬了上来。
简宿涵半梦半醒,下意识伸手探去,谁曾想指尖忽的一麻,随即便是刺刺的痛,她惊得立即清醒,却见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嗖的游下了床,身上还有一圈白环
“砰”
是花瓶掉落在地摔碎的声响,在黑夜中如此分明,简宿涵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直接从床上跌落在地,知夏等人听见动静忙冲进来,七手八脚点亮灯烛,便瞧见简宿涵唇色发青,唇角隐约可见鲜红的血迹。
知夏见状惊的肝胆欲裂“主子”
简宿涵刚才第一时间给自己吸了毒血,现在舌根发麻,意识恍惚,只迷迷糊糊听见耳畔一阵杂乱的动静。
“不好了主子怕是被蛇咬了快快去请皇上”
简宿涵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她要太医,要皇帝有什么用皇帝会治病吗她强撑着一口气攥住了身边最近的那人,艰难出声道“快去请太医不许不许惊动皇上”
她不知自己现在境况多吓人,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死了一般,禄海急的领着一帮小太监满殿捉蛇,知夏连伞也未来得及撑,直接冲进了雨幕,朝着太医院跑去。
彼时皇帝正准备歇下,忽听得外间一阵嘈杂,拧眉起身,一把掀开了帐帘“吴庸”
灯盏霎时亮起,视线逐渐清晰,锦常在披着纱衣困顿的坐起身,玉指攀上男子刀伤遍布的后背,不满的想把人拉回去“陛下”
皇帝无动于衷,声音沉沉“外间怎的如此吵闹。”
吴庸急急跪下“奴才该死,方才漪澜殿来报,说月容华被毒蛇咬伤了,求皇上去看看”
锦常在闻言嘀咕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被蛇咬了。”
她觉得简宿涵是故意争宠截胡。
皇帝素来多疑,也有同样的猜测,思忖一瞬道“传朕的旨意,让余延年过去瞧瞧,有什么消息再来报。”
吴庸只好领了旨意退出去,谁曾想转身的时候和急匆匆进来的九思撞了个正着,两个人砰一声差点摔在地上,吴庸一边扶好帽子起身,一边气的用拂尘抽了他一下“你个小兔崽子,皇上跟前也敢这么冒失”
九思吓的说话都有些结巴“不不好了,漪澜殿刚才传消息来,说月容华怕是不行了”
话音未落,里间明黄色的帐帘便被人一把掀起,皇帝声线有些沉凝的问道“你说什么”
九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回皇上,方才月容华跟前的知夏姑娘来报,太医去瞧了,说那蛇毒烈性,怕是”
皇帝道“备辇,摆驾漪澜殿。”
往日清净的殿阁此刻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皇帝到的时候,就见云婉仪与珍常在已在外间候着了,见她们要行礼,摆手免礼,大步走进内室“月容华如何了”
隔着浅色的纱幔,只见一截雪白的腕子无力垂在床边,指尖大半都乌紫了,太医正在扎针放血,医女煎了祛毒的药汤正艰难往简宿涵嘴里喂,奈何根本咽不下去。
太医视线从皇帝肩上的雨水湿痕一扫而过,俯身行礼道“回皇上,是剧毒的腹环蛇,一旦入血催发起来是极快的,顷刻便能要了人的性命,微臣等只能尽力施救。”
皇帝面色阴沉“若是治不好,朕让你们挨个被蛇咬一下,看看是能活还是不能活。”
这些太医为求自保,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方子,根本不敢下猛药,不逼迫施加压力,手上不知有多少冤枉命。
简宿涵其实是有意识的,她冷汗涔涔,呼吸困难,心脏处也传来一阵阵的绞痛,位扎针的那只手紧捂着胸口,整个人无助蜷缩着,任谁来看都知道她极其难受。
皇帝掀起袍角,在床边落座,看见简宿涵指尖上的伤,视线恍若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众人压的喘不过气来“都是干什么吃的,好端端溜了条蛇进来也不知道,都带进刑狱挨个查,一处也不要错漏,你们主子若有差池”
话未说完,皇帝袖口忽的被人拉住了,他顺着这股力道看去,就见简宿涵面色苍白的望着自己,孱弱得像初春即将消融的雪,让人不敢触碰。
皇帝缓了缓神色,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如何”
简宿涵不怕死,她内心甚至隐隐期盼着,死了就可以回现代,但她对知夏等人到底有些情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送进刑狱,攥着皇帝的手,艰难出声道“生死有命若嫔妾嫔妾今日身死也该是命”
她掌心尽是冷汗,皇帝几乎握不住。
简宿涵无声动了动唇,眼眶微红“莫要怪罪旁人”
知夏禄海等人跪在下首,见状已是泣不成声,简宿涵平日待他们极好,旁的小宫女小太监也面露哀戚之色,无声红了眼。
这些奴才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皇帝一看便知,他定定看着简宿涵,见那清冷昳丽的眼眸蓄了水光,莫名便想起那日,她背身对着自己,说的那段话。
“陛下想护,自然护得住,若不想护了,也是护不住的”
皇帝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子是有些特殊的,她眉眼看似冷情,实则又比旁人多了分鲜活,身上也揣着身处后宫这个龙潭虎穴本不该有的善意,只是到底微弱,顷刻便可消弭于无形,纵然他是天子,也难强求生死。
简宿涵沉沉晕了过去,手却还紧紧攥着皇帝被雨水浸湿的袖子,皇帝也并未抽出,垂眸睨着她仿佛再未长过半寸的指甲,问太医“可有法子了”
他未说什么,但做出让太医陪葬这种荒唐事想来也不足为奇。
余延年与同僚商议片刻,眼见简宿涵气息渐弱,最后只得咬牙下了副猛药,然后吩咐医女煎熬,给简宿涵喂下去。
她牙关无意识紧咬,仿佛冷到了极致,身形不住颤抖,那药有一半都撒在了衣襟上,皇帝依稀听见她在呢喃着什么梦话,但凑过去听,她却又没了声,只余一些听不清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