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从未将李长笑当作己出,因这孩子的出身,侧头侧尾都可算作意外。
可世事何其弄人。
偏偏老死之至,唯一陪伴身边者,仅是他一人而已。李山河不愿底下子嗣,见自己老死的惨状,不愿他们看到自己,屈服于岁月之下。他的爱有很多,虽不算份份均等,却皆真挚炽热,他知道子嗣对他的推崇尊敬,正是如此,才让他独守大殿。
若换人前来,他或许会觉得屈辱,认为李长笑是来耀武扬威,但李山河却有感,对方真是来陪自己的。
觉得自己可怜?怜悯?……李山河最讨厌如此,但白衣身上的感觉很模糊,说不清,却并无怜悯,可怜等情绪。似乎将死之际,有他陪在身侧,也算不得太坏。
如此这般,李山河便也久违的笑了笑,静坐一株香有余,他竟自个打破了沉寂,问起了一些话题,大多是外小时候的事情,例如李长笑这名字是谁为他取的,又例如尚在皇朝时,可有人欺负过他。
李山河在脑海中,检索着李长笑相关的一切,却发现很少很少,有时不过匆匆一瞥,在那最偏僻角落静静站着。那是他波澜壮阔的记忆中,最无趣,最平凡的一角,却在临终前回忆,当所父子交谈的话题。
李长笑的回答,也总是轻飘飘然,算不上大吐心声,仅是有事说事,说及宫中谁人欺负过他时,更是有一个算一个,上至皇子公主,下至侍女仆从,一个个列举出来。吐槽李山河有镇压山河的气魄,却无管理后宫的勇气,乱糟糟一团,若非李长笑早慧,又有前世记忆,可未必在那风云诡谲的宫中,以最微末的“凡子”之身,安然活过来。
却也有几分趣事,例如驱狼吞虎,三十六皇子,与一百九十二皇子,这二人可有大仇,处处针锋相对,那可仇恨的起因,仅是极小极小一件事,而李长笑便是始作俑者。让那两位皇子斗到现在,仍不肯罢休。
李山河听得那些杂事,又哭又笑,骂那二位皇子一声犬子,却也觉得那平凡琐事中,自有一番志趣。
李长笑将酒倒入金樽,抵至李山河身前,“喝不?”
李山河接过酒杯,一口饮下,不光是问李长笑了,扯着扯着,往那昔日光辉事迹扯去,被李长笑强行打住,毫不避讳的直言,他那点破事,整个大洲都在传,李长笑耳濡目染下,早便听腻了,没必要再重复了。
李山河气恼,也唯有李长笑一人,胆敢这样与他说话,沉默半响,他忽的挑一挑眉,告诉李长笑,既如此,那便说上一些他绝对不知道的。
紧接着,那位高傲自负一辈子的男人,与李长笑斗出了年轻时的风流情史。这些李长笑倒还真从未听说,虽有夸大成分,却绝对保真。
话至最后,忍不住点评一句,说李长笑性格半点不像他,优柔寡断,多愁善感,至于从何处看出的,李山河不曾明说。事后又补充一句,唯这张脸,是最像自己的。
李长笑问他,怎的,自己是大众脸不成?和谁人都有几分相似。
聊着聊着,李山河不知是醉酒,还是困倦,就这么闭上了眼睛。李长笑轻叹一声,拧好酒葫芦盖子,起身朝大殿外走去。
今日无月,四下昏暗,不过走百八十米,便不见其踪。
李山河又猛然醒酒,寿元已到枯寂之时,身旁地面,尚有些许温热,刚刚那敞亮并非是梦。
他抬头看天,有一道剑光划过,将厚厚乌云撕开一条裂缝,朦胧月光得以洒落。
今日又有月。
李山河心跳渐停,临终之感,一语道不尽。
那缕剑光似沸水落蚁群,凌天皇城灯火亮起,脚步声,呐喊声,哀嚎声,长啸声,刹那混做一团。
这偌大皇朝,今日无主。
李长笑收回目光,悄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