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百合回来了,手上几本书,一叠写满东西的稿纸,静静放在曹寅的床边。
看着儿子做了这么厚一叠功课,李夫人会心地笑了,拿起来递给了支撑着躺在床上的曹寅。孙老太君也由衷欣慰地说:“这孩子,近日做了很多文章,老爷再指点一二,明年或者就可以下科场了!”
曹寅被病痛折磨的脸上浮起满足的笑意,轻轻拿起了那叠稿纸,一页页看了下去。
那酣畅淋漓的墨迹,写的是如下文字: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曹寅颤巍巍举起书稿,大叫一声:“子孙不肖,树倒猢孙散的日子,就快到了!”忽然身子直挺挺颤抖起来,噗通一声摔倒在床上。
“老爷!老爷!老太太!万岁所赠圣药金鸡纳霜到了!!”家人大声喊着冲进曹寅正房。
“老爷……老爷……”
曹寅未听到家人的喊声,手就抽搐了一下,突然松开,撒手人寰。
那书稿犹如枯败的残叶,慢慢地飘落下来。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若容漫无目的地在芷园中游荡,游荡,年复一年,秋风起,日复一日,斜阳落,芷园仍是三年前的模样,树木苍笼、亭台绚丽,没人看得出任何不同,可是在他心里,这芷园,早已荒芜,一如三年前在父亲灵位前焚烧掉的那些书稿,烟消云散,青烟一缕,荡然无存了。
只是,那故事,那恩怨,那历历在目的一颦一笑,却象刀雕斧刻,深深地印在梦里、心里。
就这样,父亲曹寅撒手而去,曹家的擎天之柱瞬间倒塌,大厦将倾,风雨飘摇,是他气死了父亲,是他和他的兄弟们联手气死了父亲!他自责、愧疚、痛苦,可是于事已无补。
那日祖母看他的眼神,没有责怪,没有怨愤,有的,是那种深深的失望和绝望,是那种灰心和无奈,那眼神象利剑一样,刺痛了他的心,刺得他心痛如割、鲜血淋漓。祖母,那样宠爱他、娇惯他、放纵他、给予厚望与他的白发苍苍的祖母,幼年丧父、中年丧夫,如今又晚年丧子,却依然要用最强硬的姿态、最理智的头脑,驾驭曹家数百口人的大船继续航行。母亲李夫人病了近一年,妻子子钰卧床不起、不问世事近两年,大嫂子马绾惊吓中小产了,堂兄曹頔悲愤之下彻底撒手、每日喝酒作乐、舞榭歌台,再不问家计,兄长曹颙危难中千万般不情愿地接任了江宁织造,千疮百孔、千头万绪、手忙脚乱应付不来。而唯独祖母,在堂嫂李桐的协助下,内外调停、上下周旋,竟然安然无恙,快三年了吧!
祖母没有再过问他的学业,没有要求他尽任何责任,为家族出任何力,仿佛他不存在于这江宁织造府内,仿佛,他不是这家庭的一员。荣辱兴衰,他竟然成了身边红尘世界的局外人。
三年来,他也曾多次告诫自己拿起四书五经、八股时文,入世之学、经济之道、安身立命、齐家治国,做个不让祖母失望的曹家好儿孙,可是每当看到天香那张天生高贵美丽、粉妆玉琢的笑脸,心下立刻象被冰冻般苍凉,他努力何用?他科举何益?即便他金榜高中、状元榜眼,难道就能阻挡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风云变幻、尔虞我诈、争权夺位吗?他越来越敬佩和叹服深宫里那位与曹家息息相通的熙妃娘娘,那一介弱女子,竟然毅然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那是何等的魄力和心智!那等聪慧的女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是不是如他今日今时一般,满心矛盾的无奈和挣扎?
他的故事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女子?可是秃笔难描、才疏学浅,更是不敢再次提笔了,他写不出来,写不出来那许许多多的挣扎和无奈。
忽然他听到小花园里孩子清脆地童音。
“小姑姑,她不是我媳妇吗?那为什么叔叔婶婶不让我去她的屋子,跟她玩?”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童稚中有着那样一点小大人的思考,他听得出是已逝大堂兄曹顺的儿子曹霂。
“她当然是你媳妇啊,可是你奶奶说了,谁都不可以太接近她,她是你媳妇你也不可以。”一个女孩子的清脆的声音,那是他的小妹妹曹颖,今年不过十二三岁,却出落得袅袅婷婷、大有长姊曹颊当日的端庄模样,只是更独立些更坚强些,这大概也是这些年家中事务繁多、家计艰难,她才未能那般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吧。按说曹家女儿到了这个年纪早该谈婚论嫁了,只是一来家中需应酬的大事太多,母亲病体初愈,顾及不上,二来母亲也不舍得她太早出门子,所以至今仍待字闺中。
“我读过书的,女子出嫁从夫,她既然嫁给了我,我就应该可以带她一起玩!”曹霂固执地说,然后是一阵乱糟糟地拉扯、挣扎声。
“按道理你当然可以啊!天香,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吧!霂儿,去给小姑姑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