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耀眼灼目的明黄,明黄色的天地标榜着无上至高的帝王威仪,往往也会在同时刺痛了分明那样清澈明朗的眼睛。
八阿哥延着狭长进深一步一步往里走去,得了皇父的那一声传召后,便整了一下领角袖口不慎起来的细碎褶皱,阔步稳稳进了殿内。俄顷颔首跪身,向着软榻之上懒懒靠着身子的皇父规规整整行了大礼。
“起来吧……”
苍老的声音传入耳廓,心下兀的便被带起了一些隐隐酸楚。八爷压了眉目暗自哂笑,只道着自己原来竟也会多愁善感到如此地步呢!心下嘀咕了半分,动作却不敢迟疑,忙道了声谢恩便将身起了。
隔过那道半搭半卷在地上的明黄飞龙帘幕,八阿哥向前看去,软榻上的皇父较之往昔有了几分明显憔悴,斑白鬓角之上的那层风霜似乎又染的更深厚了些。记起方进宫时那安达的提醒,道着皇上近日染了风寒,便开始有搭没搭的回忆往事,止不住的流涕伤怀……也是,若不是病体拿捏,这位骁勇一生的伟岸帝王怎会轻而易举便心软下来呢!
这么想着,竟有些苍凉的意味抽打在心境上,没忍住鼻头一酸,竟不自禁的向前走了几步,脱口而出:“皇父,大冷天的别总动不动就生气,龙体为重啊。”到底是父子之间这血脉相连着,总也会那么不自觉就起了关心。可这样的话才出口去,八阿哥便后悔了;因为这样的话……明显是造次了。
不想这边康熙皇帝听了儿子这句话,却兀的笑了出来,心下只道这孩子的委屈和那抹怨气究竟会有多么深呢。也是,这样一块无瑕美玉,自己前些日子那话倒是险些毁了他:“又是冬天。”康熙帝招了招手,八阿哥便得了示意走到父亲身边,把皇父往起扶了一扶,便在这时听到了皇父那句含着温情的碎碎念叨,“记得朕初见你额娘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微微飘雪的疏朗冬天。”
这一句话,将八爷定在当地,扶着皇父肩膀的那只手有些僵滞。
终是不习惯,不习惯这样脉脉温情的皇父……俨然一个老去的父亲在与儿子闲话家常。
究竟是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皇父了呢?或许,皇父是真的老了吧……
康熙帝在儿子的搀扶之下起了身子、下了软榻,倚着儿子厚实的臂膀立在窗前往远处眺望。他道当初与良妃的初遇,便是这样一个漫天飘雪的美丽季节;微雪红尘,她就这么立在一株红梅之下,着一件紫色长裙、玉白棉絮外披,高高堆起的乌黑发鬓间斜插一支牡丹形的珠花步摇,整个人都翩翩然若在飞翔。
那个时候,她一张素净的嫩颜不染纤尘,微微上挑的玲珑唇畔似在 低 低 吟曲、又似在喃喃呓语着心下里的些许游丝般的怨愁。隔着一段距离有意无意的微微看过去,那人那景相得益彰,人却比她周围那些成簇成簇深红色的梅花更要美得无边无尽。
走近几步才渐渐听清她是在哼着一支婉转的花腔,她哼唱:“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那样缥缥缈缈、九曲回旋,软软儿的、撩拨的仿似从天外飘过来,而那人儿本身便是一位高坐在九霄云端的仙子玄女。她天生长一颗妖娆心,是带着致命诱惑、不可抗拒的钦定了相遇宿命的小磨人精……你很像你额娘。
八阿哥静静听着,挂着和煦微笑的面目随着皇父的喜悦变幻而变幻着。
皇父说了很多话,他说“朕那天生气,话说的重了,让你受委屈了。”
说“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
说“你本无辜,纵有一二屑小之人于此间挑拨搬弄,亦非你之罪……”
说……
父子之情本就犹在,血脉之亲素来假不得,唏嘘之间必能将前一时期所生隔阂释然一二。
八阿哥就这样或感动、或感慨,或喜悦、或淡惆……陪着皇父唠叨了好一会子家常,直至天色将暗,他方请辞回去。那时皇父为他裹紧了肩膀上的狐裘披风,道着:“雪天路滑,晚了不太好走。也是……快回去吧!趁着天还没有黑透。”
穿梭在宫廊殿宇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其间,八爷心下蓦地起了百味,并着怀揣在心的那些对于长远前景的深浓不安,他抬目往着远处去顾。便在这时,忽而扫到了一个被安达簇拥着往皇父寝殿走去的人影。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看身形与着装还是可以隐隐明了些端详,那是已被废除的太子胤礽。
看样子,皇父不仅召见了自己,还召见了太子……
倏然一下,一抹了然清晰明朗的烙印到了心里去。八爷收回了有些飘渺的目光,敛眉沉目,把 玩着手心里的玉珠,心底下暗暗起了涟漪嘀咕:“皇父他到底还是忘不了赫舍里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