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太子论道起来本就有着一层化不开的积怨,再加上四十七年木兰行围时的那场谋划,两人之间更是在莫名其妙间就变得纠葛难清,久而久之也便跟着这段宿怨更甚。
心里一咯噔,云婵抿了抿唇角,小心翼翼的对着太子行了个礼后,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调,只想着快些过去也就是了。
明澈的浮光打在身上,疏忽几下萎靡了发梢眉角,将托盘里盛着的那些蔷薇粉带了一点起来。云婵忙把掌心覆盖上去,免得粉末被风涣散掉。就这时,她一个无意识的侧眸,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正霾了目光向她看过来,嘴角还斜勾了一抹冷然淡笑。
她又是一阵心颤,冷不防的,便在她还未及回神之时,身子已经被人有意推了一把。
“哎……”云婵失声,脚下旋了几圈才竭力控制着没有摔倒,可手里托着的蔷薇粉却因为身子的晃动而倾斜出了玲珑小盘,洒了大半出来。循着粉末倾洒而出的方向凝眸看去,不偏不倚,刚好洒到了身旁太子殿下一双嵌着金线纹络的青靴面上。
自己分明走的极其小心谨慎,怎么就……刹那之间,一个恍惚落在心里。云婵了然,方才分明是太子爷有意推了她这一把的。
“呵!”这边云婵尚且还没能全部梳理清楚那怀乱绪,便闻太子鼻息轻声一哼,一双凛冽的眼睛幻化成了两道利刃,直直的抵着云婵便刺过来。那阵势,似乎是要将她活活扒层皮,“狗仗人势的东西!越来越胆大了,嗯?”他的语气神情带起昭著的讥诮讽刺,那般明晃晃的直接之中,分明还有着三分毫不掩饰的自在得意。
落言在耳,云婵只觉眼眶跟着一并湿润。“狗仗人势”,贬损她是狗不打紧,但这话分明还捎带上了八爷,是冲着八爷去的……八爷到底,还是因她而受了累。
草场空气一时之间绷得极紧,幸在没有停滞多久,太子忽而侧了侧身,分外自在的抬手,从那上来伺候的小厮手里拽了帕子,打了个旋冲着云婵脸上便扔过去。
太子这一下虽然氲了力道,但因为毕竟是方帕子,故而即便打在脸上也不太疼。可诚然的,薄薄的手帕覆在面上的那一瞬,柔软微湿,委屈的是一颗心。
“去!”太子恨着声音咬牙忿忿,“给爷擦靴子!”
云婵心里一慌,只觉得周身上下每一处力气都在被点点滴滴的抽离干净,整个人软软的,便快站立不住。
温暖的阳光因为情景所致,耀在身上反倒觉得冷到了心坎里。原本走在前方几步的八阿哥转身折回,面上那丝温润淡笑展了一道微金,他抱拳在胸,对着太子规矩做了一个礼:“是我治下不严,给太子爷赔罪了。”俄顷一低头,语气是谦然和煦的,且从不卑不亢。
八爷在方才闻了云婵后面这异响时便已经止了步子,是非曲折他心里明镜清楚。之所以迟迟不过来、不多言,也无外乎是想看看,太子他究竟要搭个台子唱一出什么戏。
基本没有停顿,太子睨了下狠厉双目,鼻息又是一声哼笑,带出丝缕薄蔑来:“老八,不关你事儿!”他摆摆手,似乎在显示他是怎样通融豁达,而那双眼睛由始至终,根本没有去看行礼赔罪的八弟一下,那道凛冽视线从来就没从云婵脸上离开过半分。他的语气挂起了高抛直上的几重尤盛的讽刺讥诮,“怎么,我堂堂一个太子还使唤不动一个奴才了?”发问的调子,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却怎么都是刺生生的。
一时之间,又是无边寂寞。
细微的风儿柔柔撩拨的流苏碎发扑在面目肌肤,这种感觉只让人在心里觉得微动。半晌无话,云婵一张素面并没有染就太多情态,但也正是这副无情无态的漠漠然表情,反倒欲盖弥彰着她湖水一样的波心里,已经翻涌卷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她缓缓弯腰,对着酥软土地一点一点探指,在周围十几道神色各异的目光的同时注视下,不动声色的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帕子。尔后起身,向着太子一步步走过去……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她的面目依旧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太子微扬首,一个居高临下的傲慢睥睨呼之欲出。云婵终是抿了一下盈薄小口,捏着帕子的指尖泛起了微白,便要慢慢蹲下身子。
云婵此举八爷一直看在眼里,他已有良久沉默,脑海之中已经闪过了百十种解围的法子。眼见云婵便要蹲下身去,八爷心念微定,没能收住思潮,张口才想说话制止,终是不得不定定的僵硬在了原地里。
因为便在这个关键空挡,在一边静然默立经久的四阿哥突然疾步向云婵走过去,一把抢过云婵手里的帕子,猛然掀袍,蹲下去给太子擦拭靴子。一切动作行的接连又顺势,只是俄顷,四爷起身,顺手将帕子扔给一边立着的小厮,旋即敛襟,对着太子一作揖:“太子爷何必为了一个下人生气,回头被有心人利用了,挑拨到皇父那里就不值得了。”他的面色依旧冷漠平静,神情依旧无波无澜,语气依旧是惯有着的情态毫无……眼下的四爷,在他身上寻不见哪怕一丝一毫情绪起伏。
这边老四的举动,显然出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膛目结舌间,他却早已极淡写轻描的那么一转身,向着偏侧一道蜿蜒小径兀自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片刻时间,在他行来仿佛只是一件极轻便简单的事情而已。但实质呢,带起来的是怎样无以言表的厚重震撼……云婵忽然觉得想哭。不知何故、莫名其妙,只是想哭。
她的指尖依旧隐隐泛白,似乎还带着方才他那样强势的从她手里扯过帕子时,不甚遗留下来的薄薄温度……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他是生气的。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他真的生气了么?生她的气了,却是为什么。
天光静好,碧草芬芳,一切寻常却又突然便觉得不寻常了。
须臾停顿,太子冷冷一哼,终是不再多言,遣了众人负手离去。一场乱哄哄横生闹剧,算是就这么散场了事。
就着如许天光斑斑驳驳,云婵凝眸,纤纤眼睑往起抬了几抬,默默然目送着四爷那道冰蓝笔挺的绝尘背影许久。如织的天光洒在他一袭冷色的锦袍其上,他整个人便被沐在了其中去。一冷一热、一阴一阳,恍惚间叠生出了许多渊深意境……
经久以持,云婵心下百味,一股掺着淡淡的殇的温存暖流漫溯着淌过了心房而去。分明那么满地繁华,却又甚是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