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噩耗,公公只道着良主子不好了。不好了,这些年来她的身子可曾就大好过?
康熙皇帝弃了手中批折子的朱砂笔,匆匆赶往良妃宫里看她。
他挥一挥袖,遣退了殿里所有的人,就那么与这个已经弥留的女人咫尺相对、静静默默。
良妃卫薇才不过四十余岁,正是一个女人散发着成熟韵味与内睿智慧的绝佳年景。眼下她软软的缠绵在绘着仙鹤的楠木软榻里,整个人已经极其虚弱了。
康熙阔步走过去,在榻沿缓然落座,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起:“固执了这么多年,你看,时今想使性子都没的力气使了吧。”他笑,他的声音软软的,便那么抱着她轻轻的摇,颇负爱怜,似在哄慰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天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回忆起了那年他们的初见,一米阳光斑驳下的微雪红尘,红梅树下喃喃吟曲儿的女子……
她只是软软靠在他怀里静静的听,大半天不言一字。
就在方才康熙皇帝落驾于彼、尚且未及行步进来时,随手截住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且从那宫女手中取了信件,看到了良妃写给八阿哥的最终遗言。
那条遗言看的康熙心惊胆颤,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仅仅是他怒气冲头时自己都无意识的一席话,断送了这个高傲如斯、含着寸寸梅花风骨的仙子般的女人的一生!
那信里封着的是一寸薛涛笺,工整秀气的飞白小字,书着这样伤感悲凉的句子:
“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再不肯服药。
念去去、心切切,唯望珍重、安好。”
康熙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生生揪了一下,他温柔的搂紧了怀里的伊人,颔首沉目,那般深情缓柔:“你想多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我”而不是“朕”。
他口里言的所为何事,她自是知道的。
终于,良妃一张血色全无的面靥之间划了些微动容,她目光微侧,水波一样凝在帝君有些湿润的眼睛里。一字一顿、肃穆冷静:“为了老八,我不能活。”
她是他的帝妃,她是信任他的;纵然半生纠葛、恩怨各半,她又何尝不是把这一颗心也交付给了他?
她的话,他心里懂。
康熙俯下身来轻吻着她的耳根,在她耳畔柔声唤她“薇儿”……那是她的乳名,他唤的那样温柔和煦、情深荡荡。
良妃持着极细碎的徐徐呓语唤他“四郎”。这声“四郎”何其珍贵,何其难得,竟是不知已经隔绝了多少流光岁月……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她那样认真的徐徐着念叨、嘱他:“善待八阿哥。”
康熙从她额角落下一吻,不缓不急,在她耳畔轻声:“放心吧!我会给他最好的……”
八阿哥是他们的儿子,唯一的孩子。他给那个孩子取名胤禩;胤禩之“禩”,盛放最圣洁的圣物所用的器皿,他是珍视这个孩子的。
一滴泪顺着这位高伟帝王的眼角慢慢滑下来,仿若一颗琉璃样的剔透心。良妃微微一笑,漠漠眉宇间似乎不再带有任何眷恋,便那般完满非常的阖上了纤纤的眼眸,上挑的斜飞眼角亦有一滴泪缓然流出。
那滴泪打着轻轻的颤慢慢滑落,一点一点,最终与康熙那滴眼泪相融在了一起。
穿堂而过的风卷携进一阵旖旎花香、还有几瓣离了枝头的不知名花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宛如一场华丽而庄严的送别仪式。
自此之后,她当真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身披七色的凰鸟的羽衣霓裳、踏着彩云曳曳扶摇……就此云深不知处、归彼不相遇。
那天,康熙抱着熟睡过去的薇儿说了好多话,直到暮晚入夜、星辰晶耀,深浓的雾气顺着薄凉的体温深深浅浅袭来身上。
他老泪蹒跚,耳畔回响起了那年她们曾吟过的那一阕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心念及此,他身体没禁住轻轻一抖,不想震得怀中的她皓腕一摆。他赶忙低头重新将她抱好在怀,却无意间看见从她宫装袖口里飘出一条绫绸锦帕。
雪白的底子,其上那最精巧的绣工该是出自她的手笔,绣着两只相依在枝头的鸟雀。那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分明不是十五中秋,可透过斑驳的缠花窗子向外望去,广袤昆仑间的那轮清冷皓月,似在这一瞬间忽然便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