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墙壁上,正中间还挂着中堂挂画,让这个破败的院子里有了一丝的生机。
我和高春梅坐在了马扎上,大娘从门后取出了两个碗,我这才想起来,进门的右手边两间矮小的土屋应该是厨房,只是已经坍塌了。抬头看了看房顶,房梁之上已经熏黑,那盏白纸灯泡都糊上了一层黑黑的油烟。
大娘把碗放在了深红色的餐桌上,拿着那看不出本色的抹布在碗里擦了擦,接着倒了两碗热水。那铁皮镂空暖壶上面绑着厚厚的绳子,应是怕磕了碰了。
大娘喊道:“老头子,别躺着了,公社来人了”。
我看着里屋掩着的门,里面黑洞洞的,这土屋最大的不好就是采光。
不多时,里面走出了一位大爷,一身衣服上还有着补丁。
我和高春梅起了身,喊了声大爷。这大爷眼神无光,面色凝重,看到我们也没打招呼,自顾自地坐在了马扎上。
高春梅道:“大爷,这是咱乡里李书记,带了些酒来看看您。”言语之中并不提拆迁的事。
大爷看了看桌子上成箱的高粱红,说道:“一会拿走,这酒俺不要,这家俺也不搬”。
我看着大爷,问道:“大爷,听大娘说,您是等您兄弟,不知道您兄弟去哪了”。
大爷并未开腔,倒是身后的大娘说道:“俺这兄弟,命苦啊,当年打仗,老头子领着他那才刚满十六的兄弟去部队,跟着部队一直打到过了江,老头子受了伤,就回来了”。
大爷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时候啊,俺兄弟小,我叫他跟我一起回来,他不愿意,说是要打到最南边胜利了才回来。49年之后,俺们村一起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留在外地,也给家里来了信,就俺这兄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我问道:“大爷,您是哪里受的伤”。
大爷看了看门口,慢慢地起了身,掀开了衣服。
大娘忙起了身拦着说道:“别掀别掀,吓着孩子”。
我说道:“不碍事,我也是战场上下来的”。
大爷看了我一眼,掀开了衣服,高春梅一看,顿时啊的一声,捂上了眼。只见大爷的肚子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如同几只大号的蜈蚣趴在身上。
大娘看吓到了高春梅,忙拍了一下大爷,说道:“看你吓着春梅了”。
大爷说道:“当时肚子都子弹打烂了,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捡回来一条命,也没有麻药,我就看着医生拿着镊子在我身上捏子弹片,大针一下一下地在我肚子上穿过来穿过去,这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我看着大爷说道:“那您负过伤,应该有补贴啊”。
大娘说道:“开始有,后来没了”。
咋没了?
大爷挥了挥手,说道:“俺兄弟十六岁跟着俺走,说失踪了,不能算烈士,俺就去找,找了几年也没找到。一直不给说法,俺爹俺娘死的时候都闭不上眼。俺就说了,不给俺兄弟一个说法,俺啥也不要”。
我看着大爷说道:“没人管吗”?
大娘说道:“咋没人管,以前地区的李专员,都批了条子,喊找人,喊落实,但就是找不到,俺婆婆走的那年,老头子受不了刺激,脑子坏了,姑娘都结了婚,这两年才带着去省城把脑子看好”。
大爷,您说的李专员,是咱们县出去的那位吗?
大爷道:“是他,当年就是他带着我们出去的,人家比我长不了几岁,也是好人呐,就是年龄大了,不知道还在没”。
看来这大爷还是跟着李剑锋的爷爷李老革命参的军。
我问道:“大爷,李老专员认识您吗”?
大爷道:“认识,当时俺二十六算大的,俺兄弟十六,瞒了两年说十八,算最小的,咱们县去的人多,老李记性好。他带队出的省,但是出了省不久他就回来搞建设,我们就南下,因为我兄弟的事,找过他,他派人查了几次都没找到,我们也不好去麻烦他了。”
大爷,这边酒厂扩建,要不您搬到哪边去?那边房子好。
大爷挥了挥手,说道:“俺兄弟十六岁跟着打仗,上级不给俺兄弟一个说法,俺哪里也不去,俺去了,俺兄弟咋办?当时不让他去,他非得去,他才十六,还是个孩子。你说俺要是搬了家,清明过年的时候,俺兄弟找不到家,不成了孤魂野鬼,我赶明要是也走了,俺爹俺娘问俺,最后找到俺兄弟没有,俺咋回答?他们二老是走都没闭上眼。”
听完这话,我心头一酸,说道:“大爷,还有没有资料,我也帮着找一找”。
大爷听后,眼圈一下就红了,说道:“您愿意帮助找俺兄弟?俺说自己去找,但是闺女不同意,不让找了。您要是帮俺找到了兄弟,别说搬家,就是让俺迁坟俺都愿意”。
大娘听后说道:“老头子,你就别想了,都多少年了,上哪里找”。
大爷起了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出来了,打开一层一层的帆布,里面有几枚已经生了锈的军功章。大爷的手哆嗦着,拿出了资料,我看了看,虽然已经泛黄,字迹也已经模糊,但还是能够依稀辨识出大致的内容。我双手接过资料,道:“大爷,您放心,我回去就去找”。
大爷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一再致谢。
回到办公室,我看着泛黄的资料,就想到了民政的袁成局长,一上午打了几个电话,从民政局打到烈士陵园,得到了答复是以前的资料倒是有,但是没人整理,且部队多次整编,我们这里也改了几次名字,就比如这安平乡,也是49年之后才叫的安平乡。
下午的时候,芳芳敲开了我的门,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说道:“李大书记,来这些都是你的文件”。
我看着文件,说道:“芳芳,咋这么多文件”。
芳芳说道:“你们党政办那几个老人,真是老人啊,我们村里八十岁的大爷都要下地干活,他们才五十连个文件都不会收”。
我看着桌子上的文件,道:“这不是才凸显你的价值”。
芳芳笑着说道:“李大书记,行了行了,一会看文件,我问你个事,你得告诉我”。
我看芳芳动作表情,搞得像地下人员接头一样,道:“啥事啊芳芳”?
芳芳说道:“你二哥穿多大的鞋呀?我想给你二哥买双鞋,他不告诉我尺码。”
对于二哥穿多大的鞋,我还真的不知道,特别是二哥这些年上大学,本来回家就少。
我说道:“芳芳,我不知道,应该和我差不多吧,四十三码的。”
芳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应该差不多,我看你们哥俩,就是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
事实上,我们兄弟三人都十分相像,站在一起,不需要介绍,都可以知道,这是三兄弟。
我看着芳芳,说道:“芳芳,我们家其实条件不好,我和二哥的工资都不高,而且二哥还没有房子”。
芳芳噘嘴说道:“图钱图房子,那晓阳为啥会嫁给你?”说罢,也就转身走了,一转身,长辫子都甩得飞了起来。我摸了摸脸,一个成语跃入脑海:“英俊潇洒”。
下班的时候,把文件送给了芳芳,芳芳的桌子上放着一双皮鞋。我看着芳芳道:“啥时候买的”?
芳芳道:“翘班买的”?
我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翘班买鞋还说得正大光明”?
芳芳道:“没人看见就不叫翘班”。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脱鞋”。
干啥?
干啥?我试试这鞋你二哥穿合不合适。
我笑着看了看芳芳,坐在长条凳上,也就把鞋脱了。
芳芳把鞋递给了我,我刚要上脚,芳芳喊道,等一等。忙拿了一个塑料袋子扔给我,说道:“套上”。
我看着芳芳,说道,不是吧,套脚上怎么试得准?
芳芳道:“咋比你二哥笨这么多,套鞋上?”
我抬头看着芳芳,心里暗道:“这芳芳太有意思了”。
我穿了鞋,站了站,说道:“合适”。
芳芳说道:合适就行。我脱了鞋,芳芳就把鞋包了起来。
我看着芳芳说道:“芳芳啊,人家都是男的追女的,你这咋女的追男的呀,还这么主动?”
芳芳不屑地说道:“你看我都多大了,好不容易遇到你二哥,知根知底的,多好呀,再说,再说,我和你二哥……,算了,不给你说了,你走到时候,记得给我锁门”。说罢,提着鞋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就走了。
我看了看时间,砖厂下班晚一个小时,芳芳应该是找二哥去了。
芳芳骑着车子,到了砖厂,进了办公室,二哥不在。芳芳就去敲了寝室的门。没等二哥答应,芳芳一把就把门推开了。
二哥正在寝室收拾,看到推门而入的芳芳,吓了一跳。芳芳进了屋,顺势一脚就把门踢关门了。
二哥看着芳芳,说道:“你干啥,大白天的把门打开。”
芳芳把鞋盒子往床上一扔,说道:“试鞋”。
二哥看了看床上的鞋,道:“我有鞋,不用你给我买”。
芳芳上前,一下就把二哥推倒在床上,不容分说就脱了二哥的鞋。二哥挣扎又不敢用力,生怕踢到了芳芳。
脱了鞋,芳芳一下就起了身,说道:“李正阳,你的脚也太丑了吧,袜子上有三个洞,你这,你这袜子再烂俩洞,这都成了秋裤了”。
二哥脸一下就红了,道:“芳芳,你这样,让别人看见,这影响多不好”。
芳芳看着二哥,一脸嫌弃地说道:“我都不怕你怕啥,快试一试,不行我还要去换”。
二哥坐在床上,故作生气地道:“不换不换,打死也不换”。
芳芳道:“不换是吧,不换我可在门口喊了,喊你非礼了”。
见二哥纹丝不动,芳芳马上就打开了门,二哥在后面忙小声喊道:“换、换、换”,一边换鞋一边说道:“造孽啊”。换完之后,站在地上,说道:“合适”。
芳芳关了门,蹲在地上按着二哥的脚尖,笑着说道:“正合适,来吧,把那双胶鞋我给你洗洗”。二哥脱了鞋站在床上,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洗”。
俩人正收拾着鞋,二胜推门就喊道:“二哥,走一起回家”。
芳芳手里拿着二哥的鞋,二哥光着脚站在床上,二胜愣了,看着俩人,震惊地说道:“这、这、这么快,就住一起了?”
芳芳看着二胜,道:“看见了还说”。
二胜一扭头,说了句:“你们,你们也太快了。”说罢就摔门走了。
二哥站在床上,跺了一脚,床板子塌了。
芳芳看着气急败坏的二哥,倚在门口,笑着说道:“啥意思?有劲没处使?这次不去打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