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山栀子)_第 91 章 惊蛰(二)(2 / 2)_同心词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 91 章 惊蛰(二)(2 / 2)

同心词 山栀子 10658 字 6个月前

  但他们却都在看着对面那位陆知州。

  旁边的州同窦暄不想得罪谭骏,便没有开[kou]说些什么,但他却抬起肿肿的眼皮,看向身边的上官。

  他一身青[se]的官服,戴着乌纱帽,即便是靠着椅背,身姿也依旧端正如青松,他腰间只有一样饰物,是一枚质洁如雪而血斑彻骨的玉璜,两侧镂雕凤鸟,上面似乎有漆金的小字,但谁也看不清。

  他大约是听出了谭骏这意思的,但他那副面容上却是[bo]澜不惊的,没有难堪,没有羞愤,气定神闲似的:“这的确没什么好问的,我没有参加过科举,哪一年的进士都不是。”

  谭骏本以为他要拿密光州御敌一事来说道说道,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功名,但谭骏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不骄不躁,什么也不提,反而坦然接话。

  谭骏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窦暄忽然道:“盐台大人来了。”

  于是楚河汉界两边的人都立即往门[kou]看去,一见来人,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吕世铎一跨进门槛便朝他们摆了摆手:“都坐,就不要多礼了。”

  三个官员与六个盐商纲总又都坐了下去。

  吕世铎也在主位上坐了下去,他抬头环视一圈,目光在陆雨梧身上定了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吕大人,不知您今[ri]让我等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六个盐商纲总里,坐在中间的范绩当为汀州纲总之首,他轻易便开了这个话头。

  吕世铎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他闻言看向范绩,又扫了一眼他两边的其他纲总,接来差役递的茶却没喝,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才双手撑在膝盖,开[kou]道:“吕某在此为官三四载,全仰仗诸位纲总配合,今[ri]吕某也不愿多卖关子,我想,我与诸位也用不着那些。”

  六个纲总人还在家里的时候听到今[ri]要来巡盐御史衙门里集会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他们此时屏息凝神,无声等待着吕世铎来亲手拨开今[ri]这不能声张之集会的神秘面纱。

  “诸位应该也听说过,今年年初,太后念及西北战事,怕军费吃紧,所以令燕京万寿山上的玉仙观暂时停工,太后一心向道,先帝在时却无任何靡费,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观而已,如今却只有一副空架子悬在万寿山上。诸位也晓得,皇上仁孝治国,今年本有意为太后大办圣寿节,这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说着,吕世铎再度将几位纲总看了一遍:“吕某今[ri]让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问,诸位若有心,何妨捐输。”

  今[ri]这集会的目的已经在吕世铎三言两语之间挑明了,六个纲总,脸[se]都变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姓何的纲总闷咳了几声,沙哑着嗓音道:“捐输?吕大人哪,咱们今年不是已经捐过了吗?国家有难处,咱们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今年捐输,整整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咱几个纲总硬是咬着牙给凑上了,就盼着西

  北军队能打大胜仗,可咱们也不是总能凑得出钱来啊。”

  另一个姓金的纲总也出声道:“原本依照修内令,咱们只要给西北运粮就能换盐引,除了要[jiao]的盐课银之外,捐输本是咱们这些人甘愿的,但吕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灾年接灾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啊!”

  “知道是灾年,可灾年也没降灾到你们这些盐商头上不是?”那盐运使谭骏接过话去,“老金,是人都要吃盐,哪怕是在[cao]原上的达塔人,要是嘴里能有点咸味,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整天吃淡食儿?这天底下谁都能饿死,就是你们这些盐商饿不死,你们也不要问吕大人,这回让你们捐的,是敬香钱,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也不求,只要一座玉仙观而已,难道你们连这点孝心也没有吗?”

  “行良,话重了。”

  吕世铎朝他摇头,随后又看向那金纲总:“朝廷知道你们的好,也念你们的好,庆元一直是朝廷税收的顶梁柱,而今圣寿节在即,玉仙观若能成,太后她老人家若是高兴,她也会记得你们的这份心。”

  此话一出,几位纲总脸[se]缓和了些,若能给太后敬一分孝心,他们谁又不想呢?

  那盐运使谭骏则将一双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纲总身上,那纲总姓花,谭骏开[kou]道:“花懋,你说呢?这份孝心,你们是尽还是不尽?”

  花懋年越三十余岁,因为体弱多病,脸[se]较为苍白,他十分寡言,进来这堂内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此时因为谭骏,堂内多双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从容拱手,问道:“不知这敬香钱,是个什么数目?”

  这的确是在座的纲总们最关心的事,谭骏见上座的吕世铎不说话,便将茶碗搁在旁边的案几上,报出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两。”

  “什么?!”

  何老纲总险些一[kou]吊不上来气,他颤颤巍巍:“一百万两?天爷啊,这让我们上哪里凑去?”

  什么玉仙观,什么敬香钱,这个数目分明就是连同太后娘娘的圣寿节花费全都包含在内,所谓捐输,其实就是孝敬太后的祝寿钱!

  “吕大人,谭大人,”

  那纲总之首的范绩也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数目实在有些太大了。”

  “我与吕大人也不是故意为难诸位,我们也有我们为官的难处,”谭骏叹了[kou]气,又接着说,“今年的盐引都已经按照诸位运粮的数目发下去了,庆元一省的盐业都在你们手里,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厚遇,再者万寿节不是年年都要这样大办,只是今年而已,你们有什么难处,咱们也不是不能一块儿挺过去,是吗?”

  “一百万两就是个总数,你们当中谁捐得多些,太后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将来,只有你们的好处,没有坏处。”

  花懋的眉头却拧起来:“今年才过了一半,我们盐还没卖出去多少,[jiao]盐课银,又捐输,加起来已经不止是两百万两银子那么简单了,如今又要再凑一百万两……虽说人都要吃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滋味而已,可现今不少地

  方生乱,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滋味不滋味?我们就是手里有盐,也比前几年要难卖许多……”

  谭骏打断他:“花懋!你说得这些朝廷比你清楚!还是说,你在怪朝廷让你的生意难做?”

  这一顶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头上。

  花懋静了一瞬,他清楚这位谭大人惯常是这样的好手段,其他纲总鸦雀无声,花懋却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气:“当年有一位周大人问我们要账,为了补足那一千万两的账,一个钟家没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元气大伤?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么了,如今这一百万两白银我们实在难凑。”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纲总连忙附和,那姓金的纲总也想起来那笔好不容易还完的账,忍不住哭起穷来:“大人们明鉴哪!不是我们不想捐这敬香钱,实在是我们才还完账几年哪,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呢?”

  “是啊,吕大人谭大人,我们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一百万两实在太多了,我们一时拿不出啊!”

  “请二位大人明鉴哪!”

  纲总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难处,那大纲总范绩也拧着眉头,为难极了。

  陆雨梧作为知州,今[ri]也不过是被吕世铎请来旁听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见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过一瞬,他又移开了视线。

  今[ri]这集会到底是不欢而散了,纲总们一个个心事重重地出去,吕世铎坐在位子上没动,那州同窦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谭骏火气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我在这儿多少年了,难道会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家底?一个个的都跟着那花懋一块儿哭穷!他们哭穷,倒是将身上的绫罗绸缎,手上的珠宝玉石都给卸下来再哭啊!外头那么多的仆从,连他们身上都穿得棉布绸子的,一百万两的敬香钱拿不出,哄谁呢?!”

  “行良,别那么大火气。”

  吕世铎慢吞吞地抿了一[kou]茶:“他们就是哭了十分的穷,那当中也应该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们捐输捐得多,这又才六月,他们手上的盐应该还没卖干净。”

  “我看那花懋就是故意拿那一千万两银子的账来说事的!”谭骏停下步子,看向吕世铎,“吕大人,您方才也看见了,听了花懋的那番话,那些纲总们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借[kou]似的,咱们后头再说多少句,他们也能一个个地顶回来!”

  “可这敬香钱,咱们得让他们捐哪!”

  谭骏说道:“也不能由着他们拖下去,再拖,再拖圣寿节就要到了!”

  吕世铎深吸一[kou]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看似心平气和:“那么行良,依你看,此事如今该如何办?”

  谭骏倒也想了想,随后道:“我们平[ri]里没少跟这些盐商们打[jiao]道,依下官来看,如今我们只能逐个击破,大人您去劝劝那何老纲总,还有那老金,我呢,便去劝一劝范绩范纲总,余下那张纲总和丁纲总一向是跟着范绩行事的

  (),若范绩点了头⑥()_[((),他们二位也就不成问题,就是余下这花懋……”

  谭骏的脸[se]沉了沉:“这花懋虽是个病秧子,但那脾气却是又臭又硬的,仗着前任巡盐御史花砚是他堂兄,您与我都没少给他面子,可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说着,谭骏忽然转身,目光定在那位年轻的陆知州身上:“吕大人与我却无暇再分心去劝说一个花懋了,不如,便由陆知州去劝说花懋。”

  此话一出,吕世铎与州同窦暄的目光瞬时落在陆雨梧身上。

  窦暄那双因眼皮臃肿而无神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jing]光,此间三位都是他的上官,他仍然静默,而身为巡盐御史的吕世铎则伸手捻了一下胡须,他像是有点犹豫:“陆知州初来乍到,这差事给他,只怕不妥当。”

  谭骏却道:“有什么不妥当呢?吕大人,下官以为这也算是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若陆知州能够办成这差事,那么也算是大功一件。”

  接着,谭骏话锋一转:“下官知道,陆知州怎么说也是陆公的孙儿,吕大人您心生爱护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雏鸟嘛,总是要自己飞的。”

  吕世铎的脸[se]顿时沉了下来,这谭骏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拿他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巡盐御史说事,因为他出身白苹,却是被陆证提拔上来的,故而白苹中人本就有人对他心生怀疑,此时他并不适合为陆雨梧说话。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陆知州,这一百万两敬香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如期上缴,花懋那里,我[jiao]给你来办。”

  不知何时,门外细雨已经停了,天还是[yin]的。

  淡薄的光线铺陈在陆雨梧青[se]的衣摆,他站起身,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亦没有笑意,那双眼神情疏淡,朝吕世铎拱手:“下官尽力而为。”

  从巡盐御史官衙出来,陆雨梧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常常出入这里,后来换了一个姓花的巡盐御史,他便再没踏足过汀州,也没有再来过这里。

  如今,姓花的巡盐御史也不在了。

  又换做今[ri]的吕世铎。

  陆青山掀开马车的帘子,将陆雨梧扶上去,那些盐商们的仆从车驾不在,这块地方就显得空旷极了,马车调了个方向,往州署的方向去。

  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半道上马车忽然停了,陆雨梧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之际,似乎听见陆青山低声与人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那道帘子被陆青山掀开:“公子,是花纲总府里的人,今夜花纲总在凝碧舫设宴,请您品茶。”

  凝碧舫是在水上的一座游船,共有两层高,此处有丝竹管弦,极品香茗,文人士子常在此处观赏河景,举办诗会。

  一到晚上,这凝碧舫便会亮起灯火,里外通亮,彩彻区明,映照粼粼水[bo],自成好景。

  陆雨梧抱着狸花猫,掀开一间舱室的帘子进去,那方才在巡盐御史官衙见过的花懋立即起身绕过桌来作揖:“陆大人。”

  “不必多礼。”

  陆雨梧轻抬下颌:“花纲

  ()  总,坐。”

  花懋应言,一撩衣摆重新坐下去,身边的近侍则立即招手,一个仆从出去,很快便有人端来香茗,恭敬地放在陆雨梧面前。

  花懋暗自打量着在对面坐下来的这位陆知州,他已换下官服,此时穿着一件银灰[se]的圆领袍,一条浅[se]丝绦收束起窄紧的腰身,腰侧仍系着那一枚玉璜,流苏垂落在他衣摆,他看起来年轻极了,伸手端茶碗,露出来一截手腕,却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细布。

  他怀里的狸花猫昏昏[yu]睡,团成一个球似的,懒得动一下。

  “花某今[ri]本还有些忐忑,不知您会不会应邀前来,”花懋说着,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几位纲总都很想见您?”

  “知道。”

  陆雨梧垂眸,茶碗边缘上浮的热烟晕淡他的神情,“我本还有些不解,陆某不过一个知州,与盐政本不相干,诸位纲总何必费心见我。”

  花懋咳嗽了两声,身边侍从立即递来药茶,他接来喝了一[kou],这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ri]集会之前,我们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点风声,心里清楚一定又有个什么名目让我们捐钱,可是今年我们真的很不好过,盐拿在手里,一半都还没卖出去,这一百万两银子,我们是真的不好筹措。”

  花懋神情肃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陆公以修内令稳固国本,我等虽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个‘益’字,我们愿意为朝廷运粮去西北,朝廷用盐引跟我们换粮食,这是陆公写在修内令上的,而今西北军费紧张,这是大事,我们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换成大义的义,所以上回捐输,我们咬咬牙还是捐上去了,可如今这敬香钱又算怎么回事呢?连着几个灾年,外头私盐又泛滥,盐商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花懋叹了[kou]气:“陆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陆公的孙儿,他们如此行事,是在坏修内令的根本。”

  汀州的盐商看中修内令,是因为陆证曾以修内令给了他们铁石般的承诺,而今修内令虽仍在,但这一趟又一趟在修内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输,却让这些盐商们不堪重负了。

  如今陆证已经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孙儿却来到汀州做知州,盐商们自然对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个解法。

  陆雨梧安静地听他说完,方才开[kou]:“我听说,花纲总手里只剩两个偏僻引岸。”

  花懋点头,脸上露了点无奈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盐业上,祖上立业于此,若可以,我亦不愿走到今[ri]这一步,但我身体本就不好,家里也没有能顶事的小辈,自从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踪,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我却还退得不够。”

  花家最开始虽然是靠盐业立足汀州,但其后族中亦有争气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过内阁阁臣的,只是百年时间,族中子弟泡在富贵乡里散漫起来,没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砚是最争气的那一个,却可惜是个短命的。

  “陆大人,我

  只怕如今并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宁的了,”花懋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凝重极了,他深深地望着陆雨梧,“您别看今[ri]谭骏与我们剑拔弩张,但其实他是个老官油子,那范绩一向与我花家不和,我花家从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里,他能有今[ri]的造化,一是因为他背后正是这位谭骏谭大人故意襄助,二则是……”()

  花懋顿了一下,并不十分确定地说:他应该花了不少钱往上疏通,但我们捐输花费不少,又才缴了盐课银,他背后应该有还有什么人,否则他短时间内应该拿不出那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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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绩与谭骏之间这层关系,陆雨梧并不觉得意外,但若说范绩身后还有什么人,这便有点耐人寻味了。

  陆雨梧知道花家这样的百年世族,经商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部分,哪怕如今族中子弟不顶用,但他们却一直有襄助士子,培植势力入朝的习惯。

  他想了想,问:“是你在京中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如此不安?”

  花懋没隐瞒,点了点头:“是,但也不是那么清楚,可这么一点风吹[cao]动,足够让我警醒了。”

  “当初那位周大人向你们庆元盐商要一千万两的账,你们还了很多年,”陆雨梧的手按在猫身上,“到你堂兄花砚死在任上,你们才将将还清,为此,一个钟家没了。”

  猫被他摸得不耐烦,睁开眼睛,一下从他怀里跳下去,又像是嗅到了点什么似的,它立即喵喵叫着,往帘子外面跑去。

  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那道帘子。

  猫叫声隐约,像是到了船舷边上,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对面那道朱红的菱花窗上。

  陆青山在旁没有动,却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似的,他朝陆雨梧点了一下头。

  “钟家当初是庆元最大的盐商,最好的引岸在他们家手里,”花懋神情复杂,慢慢说道,“周大人一句话,便挖空了整个钟家。”

  “钟家赔上了所有家业,补了几百万两,”花懋说到这里,像是斟酌了一番有些话到底应不应该跟面前这位陆大人说,但他却想起自己查到的一则消息,便也还是说了下去,“后来周大人查出数目不对,但为时已晚,钟家一家老小都吊死在盐场上,周大人即便觉察出不对,却也已经陷入两难之局了。”

  “数目不对?”

  陆雨梧一下抬眸,“你难道是说,那一千万两的数目不对?”

  今夜月明风清,月亮的轮廓浸在水里,细柳双手抱臂,倚靠在菱花窗边,狸花猫在她脚边,她一双眸子映着清冷月辉。

  菱花窗里传来那花懋的声音:“盐政永远是一潭浑水,谁来也澄清不了,当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说的是真的,在修内令以盐引换盐商往西北运粮的这条政令出来之前,历任盐官买卖盐引,额外[chou]税中饱私囊,甚至预先出售往后几年的盐引,却少报了一部分,那的确有一大笔银子,但顶天了算,也绝没有先帝令周大人查办的所谓一千万两,周大人他查来查去,到底也只有几百万两。”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数目,

  ()  但陆大人,谁又敢说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来岁,当初发生这桩大案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父亲还孤身撑着花家一整个家族,一面顾着世家大族的体面,又要兼顾着盐业生意。

  先帝说有一千万两,周大人奉命查办一批盐官,抄了他们的家却也不够数目,先帝震怒,认为庆元盐商与罪官沆瀣一气,若不惩处,不能正盐政风气,因此下令庆元盐商补足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款,因此,钟家一整个家底都没了,还剩下几百万两,便是我们这些人在填,★()_[(()”花懋咳嗽着,缓了[kou]气,才接着道,“幸好有修内令,陆公在时,我们往西北运粮便可以顺利换取盐引,欠朝廷的税款才能顺利还完,甚至恢复一些元气。”

  “先帝恨奢靡,从庆元盐政上挖出去的这一千万两,他至少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达塔人觊觎我们的国土,而在先帝之前,国库已经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这么做是为了填补前人留给他的烂摊子,是为了扩充军备。”

  花懋看着面前的陆雨梧,道:“但如今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钱又是什么呢?”

  若先帝还在,若花若丹顺利成为了如今的皇后,他们花家与天家有了这层关系,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这是他与堂兄的谋划。

  若这一切有那么顺利,花懋今[ri]绝不会与陆雨梧透露一丁点当年那宗大案的内情,但如今的皇后姓贺,花家在他花懋手里,他已感到自身与身后的家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后一步棋。

  哪怕此时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手指扣在茶碗边,垂着眼帘神[se]不清,花懋此时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陆大人,我花懋相信陆公,没有他,没有修内令,庆元盐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热当中,您是他的孙儿,我花懋相信您,也请您,为我花家指一条明路。”

  陆雨梧却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ri]肯与我说这些,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

  “实不相瞒,”

  花懋抬起头来,“我堂兄花砚曾与周大人有些[jiao]情,因此,我知道陆大人您与周家的渊源,我也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在寻周家那个与您定过亲的女儿。”

  “若是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顿了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您今[ri]肯拉花家一把,来[ri]您若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愿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谈不了大义,谈不了陆公,那便来谈这桩[jiao]易,他花家是[ri]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花家这头骆驼还没到死的地步,他花懋还有自己的筹码。

  花懋身体的确不太好,只在这凝碧舫坐了一会儿,浑身就冒虚汗,花家的仆从只得先一步扶着自家的主子回去。

  细柳在一片幽暗的[yin]影里看着花家的车驾自岸上离去,舱室里又响起步履声,她侧过脸,透过菱花窗缝,看见那道银灰[se]的背影掀开帘子出去。

  没一会儿,步履声离她越来越近。

  ()  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dang],细柳借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se]有多难看。

  陆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陆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陆,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河风阵阵,冷暖两[se]的光影[jiao]织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还有,”

  他凝视着细柳,宽袖被风吹得翻飞,他的嗓音沉静,“周盈时,是我的未婚妻。”

  也许是河风吹的,细柳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她面上却仍没有多少情绪,淡淡一声:“是吗?”

  星月映照船下水[bo],陆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锋:“今[ri]谭骏让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钱,花懋今晚又与我[jiao]了这么多底,我虽一时堪不破这迷局,但我想皇上让你来杀我这件事也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细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所以你还是死了好。”

  她话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过来,捻走了她掌心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张[kou]吃了下去,细柳看着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识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会儿河风,他的手指也不该那么冰凉才是。

  回过神,细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画船如织,灯影几乎连绵整片河面,各[se]的碎光划过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低垂着眼,与她相视:“你会吗?”

  他的目光灼灼。

  细柳忍不住错开眼,好一会儿才说:“这药需要吃三天,这三天你会觉得越来越冷,到时候睡着了,会像中毒一样,气息和脉搏都会变得很微弱,很难被察觉。”

  “嗯。”

  陆雨梧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细柳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扒拉她衣摆的狸花猫,说:“你做什么把它带来?”

  “你昨夜不是说留着它监视我吗?”

  陆雨梧俯身捞起猫来:“如此,它算不算十分尽职?”

  昨夜她离开州署时没将猫带走,只扔下这么一句话。

  细柳又静了会儿。

  忽然间,前面舱室里琵琶声戛然而止,许多人惊呼起来,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游船像是跟其他船只撞上了似的,整个船身倏尔晃动。

  细柳没站稳,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忽然拉住她。

  她一手撑住栏杆,才刚稳住身形,那只拉住她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掌心一点也不温暖,冷得像雪一样。

  细柳转过脸,前面嘈杂极了,却更衬这船尾寂静。

  灯火如簇,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着,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襟前。

  细柳后知后觉,低眼发觉被一根绳子穿在颈间的东西掉出了衣襟,因为她倾身的姿势而微微摇[dang]。

  灯火更衬它的晶莹纯澈。

  那股幽冷的香味忽然近了,那只手伸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勾住她颈间的红绳,勾得她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靠近他。

  他将那东西拢进掌心。

  “细柳,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这样近。

  这样近,足够细柳看清他眼底几分隐约的笑意,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东西,直起身,那一刻乱掉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淡淡道:“一只丑兔子而已,看着挺值钱的。”

  陆雨梧静默地望着她的侧脸。

  好一会儿,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细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琵琶又响了起来,嘈嘈切切,伴随女子婉转的歌喉。

  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改[ri]我送你一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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