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之后发生了什么,枇杷一无所知。
他睡了极沉极深的一觉,自然又是乱梦一场……
枇杷感到自己的灵魂倏忽脱离了肉身,被包裹着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画面……倏忽从身旁溜走,它们就好像一尾尾灵活游动着的小鱼。
仿佛触手可及,又始终不能让他捉住其中的真相。
而枇杷自己就好像是一株漂浮的水草,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只是在混沌的黑暗中,在色声香味触法的流动中逐渐变得浅淡、变得透明、最终弥散成为隐没于其中的无数粒微小的尘埃……
他忘了自己是谁。
又或者,他是谁已然不再重要。
毕竟尘埃就算有了名字,也还是尘埃。
只不过这些几乎与尘埃无异的细小微粒既能够组成一个他,自然也能够组成这世间除他之外的千万万物。
于是,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不知何时掩埋在地下的一抔土。
有一天,一只鸟雀飞过,落下一粒孕育着新生的果实。
果实扎根土壤,他又变成了那一株努力萌发的芽。
又经过了不算短暂的等待,芽终于冲破黑暗的桎梏,长成了一棵瘦弱的树苗。
这时,他才有机会真正得见自己所扎根的这片土地……尽管作为一棵树,他始终不可能长出真正意义上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蜗居在一个陌生小院的一角,那是他第一次作为一棵树‘睁眼’看这个世界。
高高的天,矮矮的墙,篱笆小院中怏怏不乐的少女。
他听到的第一道声音就是对方无声的抽泣。
很奇怪,他虽然是一棵树,却一下子体会到了这个少女的心情。就好像……就好像,他也曾作为对方的同类存在过。
应该是有的吧。
只是身为树的他已经忘记了身为人类的记忆。可是与此同时,他又记得自己作为一抔土从黑暗深处苏醒的时刻。
所以,以此作为判断,如果他真的曾经生而为人,那也应该是极其遥远的过去了……
他没有能够就这个问题做过多的思考。
因为他听见少女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他于是朝那边看过去,就见到少女红肿的眼睛圆圆地瞪向自己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他也不知道一棵树究竟有没有脑子,但姑且先那么称呼吧。
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核桃。
没错,他觉得少女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就好像两个核桃。
头脑中非常自然地蹦出了这个比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感想,可爱……他由衷觉得那姑娘傻乎乎盯着自己一个劲儿瞧着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爱。
就算哭肿了一双眼睛,就算脸上过分的苍白。
但仍旧是可爱的。
他体会着这种新奇的感受,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对方发现了——
“枇杷。”
他听见少女不可思议地喃喃,似乎是对于他的出现倍感意外:“这里竟然……会有这么一株枇杷的幼苗。”
听了少女的话,他这才了解到自己原来是一棵枇杷树。
并且因为对方稍显惊喜的口吻,他对自己身为一棵枇杷树的事实感到了愉快,尤其是被那双红肿的泪眼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盯着看的时候——
他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于是,他就这样从一抔没有名字的尘土,变成了枇杷树。虽然严格来说,枇杷树也不算是什么名字。
但好像因此……他开始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因为少女似乎是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同类,一个能够倾诉心事的对象。
他于是从对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了一些事情。
比如少女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村人——噢,对了,南村是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子的名字。
少女来自远方的繁城,在那里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并非出于自愿。
而是一场意外。
具体是怎么样的意外,少女没有细说。身为一棵树的他也不可能真的去追问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度过。
当然,这个平静是对于一棵树来说的。
毕竟人世间那么多的纷纷扰扰,光是这座小小的村子内部,似乎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甚至比他分叉的根须还要来得繁琐。
他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就能够听到许许多多杂乱的声响。
男人的叫骂,女人的低泣,孩子的哇哇大哭,哈哈大笑,犬吠声,鸡叫声,偶尔还有咿咿呀呀唱大戏的鼓乐之声……
相比较之下,他所在的这个小院子里反而是最最安静的。
因为这个家里总共就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第一次见到的红肿着一双眼睛的少女。另一个似乎是少女的丈夫,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青年,总是木着一张脸,不怎么说话。
青年倒是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那样动不动就要打老婆,把老婆打得嗷嗷叫。
但他看得出,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少女初见时的哭泣,还有深深嵌入少女皮肉中的铁链就可以看出。
少女被困住了,被囚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
明明长了一双脚,却因为那窸窣作响的铁链子,在脚下伸出了无形的根。
树长根是为了汲取泥土中的养分,可是人呢?
作为一棵树的他,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挖出一句落叶归根,还是讲行将就木之人的,完全不适合对方这样一个正值韶华的少女。
再者说,就算是落叶要归根,也不该是这里,不该是南村……
也就是在一刻,从他那颗不存在的头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帮助对方就好了,帮助她离开这个村子,让那张逐渐死气沉沉的面孔重新焕发出生机。
如果那样,就好了……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作为一棵树,立地生根,不管愿不愿意,总要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天长日久地站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为止。
这是身为一棵树的宿命,是这个世界运行法则的一部分。
他对此并无怨言,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公。只是仍然会有些微的遗憾,遗憾自己的无能为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看着少女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蜡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