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由什么生发而来的呢?
是否又存在着一个唯一的原初?
枇杷曾经听过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一个巨人挥舞着板斧劈开混沌,让天所以为天,让地所以为地。
因此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终不支倒地。
那个巨人倒下之后,他身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化生出这个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
气息,变成了四季的风和云。
声音,化作了隆隆的雷霆。
双眼化生日月,左眼为太阳,右眼为月亮。
四肢,则变成了大地上东、西、南、北四极。
肌肤、血液和汗水,分别变成了辽阔的地面、奔流的江河,以及滋润万物的雨露……
按照这种说法,世界正是自混沌中来。
可混沌之所以称之为混沌,难道并非因其混乱无序的本质?
既然如此,在纯然的混沌之中,又怎么会预先存在着一个可以挥舞板斧的巨人?
若巨人自混沌内部生发,那么必然存在着中心和边缘的区分,既然有了这样的分别,说明秩序已经被初步建立,这样的混沌又何以为混沌?
况且为什么早不早晚不晚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那么一个巨人,一斧子终结了不知何时开始的混沌状态。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混沌凭借自己的意识从内部抹杀了自己。
太奇怪了……
在枇杷看来,这就无异于瞧见一条饥肠辘辘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一口口地吞吃,终于完全吃掉了它自己。
——怎么想都觉得荒诞。
枇杷是见过人吃人的。
一开始换着来吃。
后来像是捕猎鱼虫鸟兽那样地进行猎杀。
再后来,有的人饿得疯了,片下自己的肉来填充饥饿也是有的。
但即使是在旁人的帮助之下,一个人能够吃掉自己身体的部分也是极为有限的。
因为伤口很容易感染脓烂,甚至人在缺衣少食又没有相应治疗的情况下,光是流血就会流死。
想到这里,枇杷的脑袋又开始微微抽痛。
奇怪……
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见证那般的图景的,可是脑袋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人类相食,甚至自食的流血场面。
那些充斥着血腥、扭曲、以及不可思议的残酷景象……光是零星闪过的片段都足够叫他感到战栗和恶心。
如果枇杷现在还具备常规的生理反应,大概已经直接呕吐出来。
——但是他没有。
残酷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不仅有画面,还有声音。
就算是捂住了眼睛,还是能够【看见】……
就算是捂住了耳朵,也还是能够【听见】……
那些在活着时姑且可以装聋作哑、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的东西,此刻却像是刻印在他的眼皮之下,他的耳鼓之中。
——逃不开的。
他想用死亡逃开的东西,到头来不仅被如数奉还,甚至还结算了相应的利息。
枇杷在痛苦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手脚蜷缩起来,脑袋抱在胸前。
据说胎儿在母体中就是保持着类似的姿势。
奇怪……那又是从哪里听说来的呢?
什么时候?
什么地点?
听什么人说起的?
——完全没有印象。
这种困惑愈发加深了枇杷内心的痛苦。
他在脑中想象着那个开天辟地的巨人……
他想,或许那个巨人之所以会辟出那一斧子,也是因为无法忍受被捆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静默之中。
却没想到因此精疲力竭地倒下,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束缚之中。
被迫打开身体,用支离破碎的血肉承载起这世上的万千生灵。
它们的喜怒哀乐。
它们的贪嗔痴傻。
就像一位被迫分娩的母亲,断开了血肉连缀成的脐带,依旧会被名为母爱的脐带捆绑。
只消看上一眼,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地,用汗湿的臂膀轻柔地抱起那一团蠕动的粉红色肉球,将乳汁代之于血肉,继续供养这个在过去的几个月以来一直吞吃着自己的生命。
多么伟大,又盲目的爱。
——是的,你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爱的供养,而非常规意义上的寄生关系。
为牺牲者披上神圣的外衣,好像就可以抹杀其被剥削的事实。
无私的母爱,无私的神明……
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人类出于自身需求的一厢情愿。
【那个……所以,神真的不能有心吗?】
从不知那个时空飘荡而来的少年话音,带着虔诚求教的谦卑与稍显凌乱的仓促气息。
听声音像是从身后匆忙跟上来的。
脚步声停下,短暂的空白里,是安静的打量,以及惴惴不安的等待。
接着,空气轻微的扰动。
那个人微微颔首扶了扶镜框,语气温和且耐心。
【不是神不能有心,而是人不需要神有心。】
【这……这样吗?】
少年在怔忪中下意识地接口,没注意打起了磕巴,也不知是因为学业上的困惑,还是对方意料之外的亲和态度。
【嗯,因为有心就意味着偏私,意味着除了神职之外,还会有属于自己的欲望和愿景。
最通俗的例子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或者更恰当的称呼,姑且称之为神族。
无论是在外形还是在思维上,那些神族与人类都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是被创造者赋予了寻常人所没有的雷霆之力。
所作所为却与他们轻视的人类没有丝毫区别。甚至因为上天赋予的神力,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起自己的欲望。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和神族之间其实是竞争关系。
神族仗着自身的强大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以此为基础对资源进行再分配。
而信仰是冒险的。因为再虔诚的信徒,都有可能因为神的一时兴起,遭受无情的戏弄和掠夺。】
【啊……这样一来,人类就变得很可怜了。】
少年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声,随即听见很轻的笑声。
他一愣,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真的瞥见了对方唇角弯起的弧度。
糟糕……似乎是不自觉地说了很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