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想跟笙笙说清楚,不是他想变,而是那时,身不由己,心有苦衷,不得不变。
“你承认了?”
秦池从来没有想过欺瞒楚洵什么,十分坦诚道:“有些东西,是方才才想起来的。”
譬如,当年他的舅母平津侯夫人装作母亲带他去假山之时,他早已有了怀疑。
那时,因为他的受伤,他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时,这母亲却下令处置笙笙,他便已经知道这母亲有古怪了。
可惜,他到底太小,而那舅母扮成母亲的样子,连同那舅舅平津侯的势力实在太大。
他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只有让他们相信,自己真正成为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利剑,才不会去伤害他的笙笙,才不会去伤害他身边的心腹之人。
等他积蓄了自己的势力,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将笙笙接回来。
可他忘了,他们不会亲自动手伤害笙笙,却有办法让他自己伤害自己心爱到骨子里的人。
原以为是他演一出戏瞒住了别人,可到头来,他自己也成了戏中之人,将那恶人演的酣畅淋漓。
秦池坦诚,楚洵也没有瞒他,他坦白:“她不会原谅你。你也不会有机会再娶她。”
至于顾宝笙不是从前那个顾宝笙,而是镇国公府嫡女顾眠笙一事,楚洵并不想在现在告诉秦池。
秦池虽然心底有些许疑惑,终究没有多想,只是苦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只是我此去,是与我母妃还有笙笙报仇的。
我也不知,是否还有归来重见笙笙的一天。
你便当我临死前,想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吧。
不管我是否平安归来,我不会强逼着或是强行抢走笙笙与我为妻的。”
楚洵不屑的轻嗤一声,“你抢的走吗?”
秦池不禁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楚洵这人打小儿就护短又护食儿的,到了他手里的人和东西,还真的没有一样是他们其他三个弟兄能弄走的。
当然,若是萧琛知道,一定会无情的,大肆的嘲讽秦池一番。
谁说弄不走人的?
笙笙就是他们萧家,哦不,他们西戎北堂家的人,要是时机合适,他现在就把他家的人带走,不许楚洵养!
但楚洵对于自己养自己小媳妇一事,却是珍惜无比的。
因而,即便是知道恢复心智的秦池不会伤害笙笙,楚洵依旧寸步不离的守着顾宝笙,不许秦池接近。
不怪楚洵紧张,秦池从小和原本的顾宝笙是青梅竹马,若是要像三五岁那样,抱一抱,拉个小手……
楚洵觉得,他会疯的!
秦池见楚洵跟押送犯人一样,把自己押送到顾宝笙的面前,也是十分无奈。
楚洵这样,让他怎么把心底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啊!
恐怕话都没有说完,楚洵的刀子巴掌就落在自己身上了。
*
楚洵和秦池从隐蔽暗道到顾宝笙玉簪阁时,少女正在绣荷包。
窗外有两株高大翠绿,馨香淡雅的合欢花,凉风轻拂,青翠树枝摇曳,那如粉红小扇一般的合欢花,便轻轻从窗外飘进,落在了少女的肩头上,落在少女的裙摆上,也落在了少女绣花的绷子上。
绒花轻轻软软,娇艳动人,少女将那合欢花拿起,轻轻嗅了一下,是极好闻的清香。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将落在身上的合欢花拂下来,用裙摆一一兜住了,存在了一个瓷罐当中。
而那雪白的绷子上,少女几笔便是绘出了浅浅的合欢花模样。
她给秦沐之绣过荷包的,可那时,她对秦沐之却并非有那样明显的男女之意。
第一个不算定情信物的荷包给了秦沐之,这辈子给楚洵第一次绣东西,总得拿出她的诚意来。
这合欢花……是楚洵来云州之时,便特意让人栽种到她的院子里的,而萧琛也默认。
楚洵的心意,她很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要回报回答。
若是一人热情似火,一人冷漠如冰,迟早有一日,会走到相互毁灭的地步。只有两人心意相通,心无隔阂,方能琴瑟和鸣。
秦池原本,在心底最深处,还是带了最后一丝祈求的希望的。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如果……如果顾宝笙还愿意接纳他,愿意同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他就算不要楚洵这个兄弟,与他反目成仇,甚至就此不做这个什么劳什子南齐太子,他也愿意!
只要能有笙笙,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惜,在他踏入这玉簪阁,看到顾宝笙手里的绷子绣的是那窗外的合欢花时,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即刻枯萎。
连同他眼底略微闪亮的光,都随之黯淡下来。
顾宝笙听到脚步声,刚轻快的问:“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抬头一见秦池也跟着过来了,顾宝笙嘴角的笑意便一点一滴的淡下去。
秦池的整张脸,在见到顾宝笙笑意渐消的那一刻,登时毫无血色。
“哒”的一下,顾宝笙放下绷子,她知道楚洵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见秦池过来,必定是有要事。
可秦池三番五次的为了孟云遥冤枉她,泥人还有三分脾性,何况她本就不欠秦池什么,之前是怕秦池死在悬崖下,会害了楚洵,眼下,在萧山王府,这么多人看着,秦池想自己寻死觅活都是不能的。
她何必还要委曲求全的?
虽不需太过恭敬,可是该打的招呼,顾宝笙也没有少。
“臣女顾宝笙,拜见太子殿下。”顾宝笙起身微微屈身,飞快行了个礼,便眼底含了嘲讽的笑意问他:“太子殿下今日登门,臣女的玉簪阁,可真是蓬荜生辉。
也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是因为孟大姑娘的事想找宝笙要一个交代呢?
还是说,像从前那样,要宝笙给孟大姑娘磕头谢罪,或是以死谢罪呢?”
顾宝笙问的太直白,秦池惨白的脸上登时一点情绪也无,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到了极致。
是啊,笙笙问的没有错,这些颠倒是非黑白,非要好人给坏人赔罪道歉的事情,可不就是他从前总是逼着笙笙去做的吗?
可是……若论本心,他是宁愿自己吃苦受罪,给人下跪,也不愿意笙笙去做这样低眉顺眼的事啊!
他嘴里满是苦涩,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了悠长绵远,哀怨惆怅的情意道:“笙笙……对不起……”
顾宝笙微微蹙眉,暗道这秦池今日一反常态,莫不是如顾琤那般,又想以弱示好,转头再杀她泄愤吧?
不怪顾宝笙有这样的想法,一则,有顾琤那样的例子在前,这秦池又是太子,她不得不防。
二则,试问一个一直恨你入骨,一直认为他心上人受伤受罪便是你有错,巴不得你下跪道歉,以死谢罪的人……
突然有一天,他跑到你面前,用比看心上人更痴缠柔软的目光来看你,还跟你道歉,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在顾宝笙眼里,秦池的这番做法,便是同黄鼠狼给鸡拜年那样,绝不会安什么好心的。
秦池自然也知道自己伤害顾宝笙太多次,伤害到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信任好感的地步了,因而,他连忙用眼神向楚洵寻求帮助。
楚洵淡淡看了他一眼,走到顾宝笙身旁,揽住她的一把纤柔细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这一幕,看得秦池登时眼眶一红,眼泪止不住的便簌簌落了下来,可顾宝笙还在楚洵怀里,他便是输了笙笙,也不能给笙笙留下这样难看的印象。
因而,趁着楚洵和顾宝笙低语解释的时候,忙别过头去,将眼泪擦干。
等楚洵和顾宝笙说完,顾宝笙紧皱的眉头却是半晌都没有松开。
萧德妃和平津侯将消息捂得太过严实,知道些内情的宫人都早早的被除去了。
这些消息,便是她还是顾眠笙的时候,父母兄长都是不曾跟她说过的。
她从不曾想过,皇家中人,还有如秦池一般赤子之心,为了一个女子的安危,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傀儡,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人。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池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想保住从前那个顾宝笙,想自己夺得帝位,坐拥江山的时候再迎回顾宝笙,却从不曾想一想,世间哪有这样好的事情等着他?
他以为推开从前的顾宝笙,不让她参与到那些勾心斗角之中便是对她的好,可却从来没考虑过顾宝笙离开他后,到底会怎样?
即便顾宝笙猜到秦池或许是想以一己之力控制住蛊虫,再对付萧德妃和平津侯,她仍旧是不赞同这种做法的,秦池,明明有更好的做法。
感情的事,过了便是过了,即便留着当初枯萎残存的花种,开出来的情爱之花,也绝对不是一模一样的。
顾宝笙见要到晌午,萧山王府的人送午饭来的时候,便从楚洵的怀里出来,淡淡看了秦池和楚洵一眼后。
对楚洵道:“你先出去吧。我也有话和太子殿下说。”
秦池听了,心中唯有无尽的苦涩。
笙笙叫楚洵“你”,而称呼他,还是“太子殿下”,亲疏立现。
楚洵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满意。
顾宝笙便过去拉了拉他的手,在他手心儿写了几个字,楚洵这才勉强点头,“我在门口。”
小气!秦池好气的摇摇头,便同顾宝笙相对而坐。
少女是极会烹茶之人,便是清晨里在小竹林里摘的一把竹叶心,经她的纤纤素手一烹,也是沁人心脾,鲜香无比。
秦池珍重的一点一点的抿着顾宝笙给他倒的茶水,慢慢的,细细的品尝的,那一双眼睛,却无比认真的盯着顾宝笙,好像要将她的样子永远刻在自己脑海中一样。
深绿的茶水,雪白的陶瓷,少女如玉的手指也被映成浅浅的碧绿色,好似一块通透淡绿的美玉一般,莹润细腻。
秦池知道时间不多了,将茶水大口一饮,便认真诚恳的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带了些许悲愤悔恨的哽咽道:“笙笙……我……秦池……对不起你!”
堂堂的南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跪景仁帝还有元戎太后、萧德妃几位长辈,若是寻常女子,是该感动的,但顾宝笙不然。
顾宝笙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抬眼淡淡的道:“若你是要道歉,道完歉,如今,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便走吧。”
秦池苦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顾宝笙沉默一瞬,其实,脑子里原本那个顾宝笙同秦池的记忆,已经很少很少,几乎没有的。
可今日秦池这一来,倒是让她脑子里像是有一股清泉慢慢的积蓄起来,将从前的画面一览无余的映在那脑海里,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难怪半夏说起她从前用的那香料为何不用时,她回答的如此含糊了。
从前那个顾宝笙,是下意识的逼迫自己去忘记那些甜蜜与痛苦。
想来,也是早已打定主意和这秦池恩断义绝的。
“秦池,我曾说过,无心杀人也是杀人。无论你道歉与否,那人终究不能死而复生。”
“可你没死!”秦池辩驳。
“可是心死了。”少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人,便是行尸走肉,已经死去的人救不回来,已经死去的心,亦然如此。”
秦池低头笑了一下,眼泪吧嗒一声重重的滴落在地。
他知道的,他从伤害顾宝笙那一刻起,抱了孟云遥那一刻起,他和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明知回不去,他却忍不住的痴心妄想,想时间倒流,再回年幼。
顾宝笙顿了许久,才道:“你原可以反败为胜的……”
秦池抬眼看她,便见少女淡淡道:“广平王兵力雄厚,宫中人脉颇广,与我母亲也十分交好。
可你一向独来独往,并不欲这些平津侯府的事为外人所知,让旁人知道平津侯府的真相,只想以一人之力解决。
这才错失良机。
不是你不够聪颖灵敏,足智多谋……
只是你太过自负。”
以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孩童可以在长大之后,控制平津侯府,这才不寻求他人的帮助。
也同样,以为顾宝笙走了还能回来,仍旧能与他重回青梅竹马的时候一样。
秦池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笙笙,你骂的很好。”
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这才错失良机,不过,这一回,他不会再这样的。
顾宝笙见他还不走,而秦池之前受伤还没有痊愈的腿,那结痂处已经开始流血。
顾宝笙不由皱眉,“你起来吧。”
秦池一听,突然重重的开始给顾宝笙磕了三个头。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顾宝笙的心不由自主的紧缩一下,好像方才被人揪住了一般。
是原本的顾宝笙,在心疼秦池。
而秦池,似乎也察觉到……她不是从前那个顾宝笙了。
顾宝笙这样一想,突然有一瞬间的释然,秦池如此聪慧,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迟早的时间,只是自己方才的言语或者是动作,让他联系到从前她对付秦沐之的模样,心底自然是会有疑惑的。
等秦池抬眼看她,少女突然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秦池……顾宝笙……从前是真心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
就像我喜欢楚洵那样。”
秦池惨然一笑,真正的笙笙……果然不在世间了。
“谢谢你!我会为笙笙报仇!”
说完,秦池起身,毅然决然的走出了玉簪阁,朝地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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