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瞄了他一眼:“我怎么感觉,你在暗中嘲讽我?”
墨林回应:“哎呀,别说整个天下,单就这座金墉城,我们又能看透多少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宁远无法反驳,只是轻轻咂了咂嘴。
两人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言,穿过第一条巷子,遇见了两个服部兵乙。
一个在民居前耐心等待,手持漆黑的镰刀刮擦门环,木屑纷飞。另一个显得不耐烦,猛烈地敲门,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充满死寂。
墨林和宁远双手背在身后,静静观看。
“他们的敲门声,跟锯骨头一样刺耳,那是他们的独特方式。我在军部没见过这样的人,京都也是如此。但这也有好处,见多识广,再奇异的事也会变得寻常。”宁远模仿墨林,双手背在身后。
“所以,游历四方,大有裨益。”墨林微微点头。
不久,门被敲开,尽管是白天,屋内依旧昏暗。一位老妇人拄着蛇头拐杖,站在门内与服部兵乙交谈。服部兵乙做了几个手势,从怀里取出一封竹简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看到竹简,脸上焕发出光彩,仿佛有天大的喜事,笑容满面。她紧紧抱着竹简,不再理会服部兵乙,用力关上了门。服部兵乙面无表情,愣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并肩走向下一家。
接下来,仍是相同的动作,敲门,递信,敲门,递信??????
每个收到竹简的人无不狂喜,每个服部兵乙无不机械重复。
“那些竹简对百姓意味着什么?”
墨林忍不住问,但宁远显然也不清楚:“很难说,反正没给我。蜡人病后,百姓们都紧闭门户,不愿接待访客,我们也无法登门拜访。再说,我只是一个守城将军,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为何要对我特别照顾?况且,这城池早已荒废多年,早没了父母官。”
“确实,这样的世界,让自身难保的官员去关心百姓似乎不太可能。”
墨林仔细观察了两天,听了宁远的话,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他左顾右盼,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丝严肃。片刻后,他似乎想通了,眉头慢慢舒展,又恢复了那种半睁半闭的慵懒神情,既不显得老练深沉,也没有天真无邪。
将军注意到了这一点,但青衫道士并未多言,宁远也不便追问,这道士自始至终就是这样的个性。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你南行经过北戎国七十八城,都会见到同样的景象。我这些年跟着太子凉,不只是北戎国,整个天下都是这样。”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战马狂奔,士兵慌乱?”墨林微微睁开眼。
"世态炎凉,人心惶惶。" 宁远皱着眉头,又增添了几分忧虑。
"原以为历经长临动荡后,世间能稍显安宁,谁知偏偏有人挑起波澜。苍梧会盟,穆家复兴,本是佳音,怎奈何总有温侯俊这样的权臣挑衅权威。穆家在西梁城的威严何其壮观,单凭北戎州之地,即便举旗反叛,又能撼动西梁铁骑几许?不过是增添些荒冢白骨,如同我魁门军三万英魂安眠于冰冷的城下罢了!"
绣花将军讲述着尘封的历史,墨林涉世未深,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沧桑,但那份哀愁却触动了他的心弦,让他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当年作为道童,师父葛行间携他和师弟游历四方。如今已有十三载未曾踏出不周山,回忆起来,一切仿佛被薄雾笼罩,模糊不清,让他不禁感慨万分。
"在这乱世中横行霸道,亡魂飘荡,不知师父葛行间如今身在何方?"
宁远察觉他的思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继续穿行于街头巷尾。
各自心事重重,一路行来,气氛略显压抑。幸好已是深秋,微凉的风裹挟着细沙,拂过两人的面颊,带来淡淡的刺痛。
行至一处府邸,门前排列着一队服部兵乙,正有条不紊地领取物品。每位领到东西的士兵都小心翼翼地收起,身披血红大氅匆匆离去。
宁远叹了口气:"哎,每次领取东西都像做贼,你看他们那神情,跟领到竹简的平民百姓一个模样。"
说完,他又耸了耸肩:"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领的是什么,你也不必问我,服部兵乙并非我的部下,我没有权力过问。我的士兵都已捐躯,如今这城里唯有服部兵乙这支武装,taizi凉垮台,我这个taizidang羽自然也被流放,无人肯助我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这道理在任何时刻都适用。墨林试图安慰几句,却发现并不擅长此道,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
然而,将军的话语似乎启发了他,他观察着服部兵乙的神情,又闭目回想百姓领取物品时的情景,似乎有了新的领悟。但他依旧没有向将军透露,而宁远也明智地没有追问。
片刻后,墨林开口:"京城政局动荡,想必无暇他顾,你应该理解高层的苦衷。"
"我们一直互相理解,却又互相无力相助,这样的关系一直很稳固。我是个军人,不喜欢涉足权谋,朝廷之事与我关联甚少。所以有时我也能理解他们,他们也是普通人,人都会犯错,这无可厚非。"
宁远带着一丝无奈的讽刺:“他们反反复复,犯错再改,改了又犯。这确实让人费解,但当我目睹所有朝廷官员都是如此,我突然领悟,也许朝廷的规则就是这样才合理。”
服部兵乙领取物品后各自散去,街道瞬间变得空荡冷清,疾风吹过,扬起漫天黄沙。
墨林眺望远方那一片片红霞,感慨道:“真是些独特的人,你不必过于忧虑。虽然我没有亲历朝廷,但从千卷古籍中,我了解不少。太子凉并非你所说的官场俗吏,否则他不会被放逐,成为朝廷的异类。”
宁远默默点头,指向前方转换话题:“我们必须加快步伐,时辰将近,送葬队伍快到了。”
他们行进不久,果然遇见一支送葬队伍,同样欢声笑语,锣鼓喧天,身穿丧服却载歌载舞。
墨林评论道:“这座城充满了奇异,背后必有深意。我们只需跟随,他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宁远听到这话,颇感诧异:“你可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炼人炉?”
“有何惧焉?人间百态皆苦,都在暗流中挣扎求存。炼人炉仅炼肉身已是仁慈,而肉身之上的奥秘,是你我凡人所不能洞悉的。”墨林如常地教导宁远,两人边谈边走,一直跟着送葬队伍来到了炼人炉。
宁远问:“你有没有想过,服部兵乙每天都与我们共享饮食,他们会不会也染上蜡人病?他们包裹得那么严密,我想可能性很大!”
说完,他看着墨林,发现对方正对他微笑,眼神如同父亲般温暖和蔼。
“我看你神色异样,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宁远又问,但墨林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见他有意不说,宁远也不追问,两人尾随队伍,仔细观察整个仪式。
县衙的一位文书主持悼念,接着漆黑的棺木被卸下,内有一具遗体被安置在架子上。架子送入炼人炉,炉火熊熊燃烧。旁边坐着一位老者,长辫盘头,身着青衫,蹲在地上握着一只青铜壶,壶中热气蒸腾,香气缭绕。
“在焚烧遗体时还能欣赏香气,这位老人的喜好倒是独特。”墨林戏谑地说,宁远却一脸庄重:“他是草探花,城中最知名的工匠。”
墨林豁然开朗:“原来是技艺大师,但为何装扮如此朴素?”宁远笑了笑:“因为这位大师是真正的大家。”
墨林心领神会,对草探花更加敬重。整个炼化过程迅速完成,墨林直至结束都没有离开。
送葬人群散去,服部兵乙的队伍前来抬走了棺木。
主持的文书也要离去,墨林不再沉默,上前拦住了文书:“请问遗体烧尽,为何不见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