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安闻声并未回头,只是身躯略显轻颤。她抬起与宁远共度数日手腕相连的手,手腕上微微泛红,轻轻摇曳了几下。
“珍重,再见。”
她轻声道别。
此后,山门前只剩下宁远独自静跪。
寒彻骨髓的山风咆哮而过,宁远仍身披那件破损了花翎的法袍。他仰首挺胸,凝视着养育他的宗门山门,目光坚定,片刻不曾移开。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宗门之内终于有了回应。
两列身穿红衣的弟子整齐划一地奔出,直至停在宁远面前方才止步。魁元派山门与那三千琉璃仙道相似,皆是绵延看不到尽头的登天石阶。
每位弟子均神情冷漠,仿佛宁远是个异类,皆以生人勿近的姿态相对。
正中间,走下一员魁梧壮汉,身披一套红色游鱼鳞片铠甲,长发如同雄狮鬃毛般张扬四散。
此人正是魁元派两位常驻使者之一,右护法——李尊吾!
李尊吾快步行至宁远跟前,怒踢一脚将其生生掀翻在地!
“你还敢回到宗门,难道不怕同门师兄弟将你碎尸万段!”
李尊吾乃魁元派内功修为最为深厚的长辈之一,即便宁远少年时期英勇无敌,然而此刻哪里能承受住这一脚的雷霆之力。口中七窍顿时溢出血迹,瞬息之间,胸前的法袍被鲜血浸染得通红。
然而宁远却依然强撑着并未反击,挣扎着重新回到原地跪坐,低头认错:“罪人宁远已无颜再见宗主,只恳请右护法能体恤北戎黎民,乞求宗主率领众弟子支援陵阳,共御外侮!”
李尊吾闻此言,肆意狂笑之声回荡四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我问你,魁元派弟子的血还不够多吗?昔日的魁元派前辈为国捐躯,可最后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你都忘记了吗?”
他粗犷的声音滚滚而出,面向两排年轻的弟子们。
“尔等都是魁元派门徒,但对于这位山门败类恐怕知之甚少。此人正是我李尊吾入门弟子之一,与你们的八步追蝉师兄一同拜入门墙之下!”
两旁弟子听到此处,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毕竟宁远多年来未曾归山,对于这些更为年轻的弟子来说,他们对宁远的了解仅限于那些不太光彩的传说而已……
李尊吾沉声道:“十三载之前,尘世上涌现出一股妖邪势力,其名讳已然是禁忌之谈。昔时十九域共讨此魔,魁宗始终作为北戎皇族的支柱力量。然而战罢之后,我们换得了何物?北戎王赵星阑背弃信义,忘却了我们魁宗的付出,连整个北戎州也抹去了我们的印记!”
“分明是我魁宗为守护北戎州的疆界,却引来司马真人率道教众登上国教宝座!那时门主便敕令魁宗远离朝廷,避世修炼,门下弟子均遵法旨,未有过丝毫僭越之举。唯独我亲手栽培的徒弟宁远,这叛逆之徒公然违抗师命,执意亲近储君,并且还组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魁宗卫队!”
群雄闻此,皆知魁宗卫队之事,顿时议论纷纷之声更盛。李尊吾环视众人,眼神如炬,接着说道:
“尔等想必也悉知后续之事,那位储君失势被逐出皇宫,魁宗卫队仅剩的三万勇士却被送往边疆抵御佘穆庄穆家的大军,最终全军覆没,血染金镛城,唯有我的这位弟子宁远,带着满脸羞愧归来,继续侍奉于储君左右,如今竟然还想让宗门出兵,难道魁宗的献血还不够惨烈吗!”
宁远静静地聆听完毕,默然叩首认罪。他的额头上血迹斑斑,内心深处却充满愧疚。他对魁宗卫队的悲壮往事一直秘而不宣,即便是对墨林亦不曾透露半分。毕竟,那是他心中难以愈合的创伤,更是三万位英魂男儿鲜活的生命。
因此,此刻他甘愿让李尊吾揭开这痛彻心扉的伤疤,因为他的愧疚唯有通过痛苦才能得以掩盖。
兵戈之争历来胜负难定,佘穆庄老谋深算,而宁远资历尚浅,温侯俊正是刻意设下了这场必败无疑的战役。然而魁宗卫士坚守城池,悍不畏死,即便身首异处,他们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
就在城内瘟疫横行之前,魁宗卫队在宁远浑然不觉之中,发动了他们的最后一搏。原因其实很简单:不出击则必死无疑,出击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而这三万魁宗卫士的想法同样朴素,只因他们想将城内的余粮留给百姓。
待到宁远察觉,一切已是追悔莫及。他坐上城墙,欲以死明志,却听得下方无数兄弟的头颅似乎在呼唤他,让他活下去,陪伴百姓一同度过难关!
那三万颗无法瞑目的头颅凝望着他,那一幕成为了他此生无法忘记的惨痛记忆。
而这,也正是他此生誓不为人知的真相。
宁远便是这样一个憨直之人,总是一力承担起所有的重负,直至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城头,邂逅了一位愿意与他共同担当的青衫道长。
“恩师,请容弟子拜见门主,我手中握有储君凉的秘密书信。北戎朝廷未曾抛弃魁宗,魁宗的子民同样是北戎的子民。如今穆家与四境诸侯正图谋屠戮我百姓,我们都是一脉相连、有血有肉的亲人故交,我们战斗并非为了赵星阑,而是为了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
狂风怒号,穿越山脉,李尊吾身上的元气温润如渊,威势赫赫。
在场的所有修士皆鸦雀无声,紧张的气氛使得空气仿佛凝固,使人浑身寒彻。
片刻之后,李尊吾厉声一喝,身形一闪,让出了通往背后的通天之路。
“犯戒弟子岂能以如此面貌拜见宗主,念及昔日师徒之情,汝便以万人唾之刑,攀登这三千重登仙阶吧!”
话音刚落,两旁的弟子们无不哗然,有人颤声道:“副宗主,历来未曾有过三千重的万人唾之刑,以往不过千重,修士便难逃一死,三千重,此人还能有幸存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