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昼非常乖巧地跟着这个人进了宫殿。

来人不过十几岁，同大皇子比起来，少了些成人特有的坚毅。只论身形，他似乎是最小的那个；但轮起来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气质，他比大皇子都优越许多。

之所以拿这两位做比较，是因为杜昼猜测这位应该是传说中养病那位二皇子。

二皇子在室内也披着大麾，好像畏寒极了，脸色近乎透明，一眼就能看出的身子不好。他神色冷淡，一言不发领着杜昼进了屋子。

杜昼一直恪守着规矩，虽然带着笑，但眼珠儿半点不动，根本不四处打量。即便如此，一路上杜昼到底还是能看出来点东西。

皇宫是天下权力最大的地方。这种地方里，欢笑和痛苦都会被极致放大；常人能够原谅的错误，这里一点都不能犯；常人能够后退的一步，这里退即是死。

不能退后，只能往前。

踩高捧低已经是这里的常态。但在这么踩高捧低的地方，二皇子的院子仍旧干干净净，甚至布置雅致得当，跟杜昼入目以来所见皇宫气象截然不同，少几分森严气度。

就好像……的确只是一个人居住的小院子，而不是什么深宫大院，冷气森森。

杜昼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在这个环境下，她到底也会松懈几分。

二皇子真的有传说中那么不受宠吗？

杜昼笑意深了几分。

一个不受宠被踩惯的皇子，哪里来的这种上位气势呢？

二皇子领她坐下：“茶。”

杜昼看一眼四周，果然没发现一个侍候的人。那小宫人说的倒也没错，里头住着的人不喜欢有人侍候；她唯一说错的是，这儿住的根本就不是缁衣侯。

把自己带到这儿来，有什么所求呢？杜昼开始琢磨，没奈何她对皇宫了解太少，空有一个好脑袋，想破头也不知道谁要害自己。

那个二皇子桌上还摆着饭菜，热气腾腾。杜昼给自己倒杯茶，在他下筷前正色施礼：“参见二皇子。”

二皇子似乎并不惊讶她认出自己身份，眼皮都没抬：“起身。”

杜昼起身，抿一口茶，充分做好准备，接着沉痛道：“二皇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到这儿来的！我也不知道哪儿跑来了个小宫人装成奉缁衣侯的令把我绕到这儿来了！你不知道，她绕来绕去，还一路给我讲哪儿都是哪儿，路熟的根本不像在骗人！”

二皇子似乎很久不跟人说话，骤然看见这么个滔滔不绝的自来熟，忍不住默一下。

挺能说。

杜昼停下，再次喝口茶，痛心疾首开始批判小宫人：“她怎么能这样！我都没向她要缁衣侯的信物！我这么信她！她竟然还把我领到这儿来！人跟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我再也不相信人了！”

二皇子已经丧失了食欲。

二皇子受不了杜昼长篇大论哭诉自己被骗，直接发问：“你说缁衣侯找你？”

杜昼摇摇头。

二皇子略皱眉：“小宫人假借缁衣侯名义，你就能跟他走，难道不是他找你？”

杜昼诚恳纠正：“不，是我找他。”

二皇子并未因为她的胡搅蛮缠动怒，只问：“你叫什么？”

杜昼心想，这问题第三遍了吧？不过她仍旧好好答了：“我姓杜，叫杜昼。”

周启生后退几步，把书房的门给关上，转过身看见一众执勤小太监的目光，低声斥责道：“想要命的就滚远点！御前当差这么没眼色，你们干什么吃的？”

小顺子早在周启生退后时便往后退了几步，顺便拉了下两边的人。他往前望去，那扇门关的很紧，什么也透不出来。

贵人们似乎没吵架，仍旧在好好说话，声音很小，什么也听不见。

皇帝的确没动怒。他不会轻易动怒，更何况，对面是陈章。

陈章看着关闭的门，摇摇头。

皇帝哼一声：“老东西。”

陈章没急着走，淡淡道：“皇兄原来还在乎他恨你？”

皇帝顿一下，没答话。

人一但停住动作，很多细小的东西，那些在嬉笑怒骂的时候看不见的东西，就会被无限放大。

皇帝往常是没有人敢直视的——即便有人敢，也不会把皇帝当做是一个人去看。然而皇帝的确是一个人，他会老，会死，会生病，会开心与不开心；但只把皇帝当做一个人来看，受伤害的必然是这么看皇帝的人。

陈章并不畏惧。他仔细观察着皇帝，凝视他。

皇帝老了。皇帝砸人的动作仍旧有力气，也够迅猛；但皇帝留下了二皇子，留下了自己，留下了一些本来不应该留下的人。

或许最开始皇帝只想养小猫小狗一样养他们，甚至到最后也就是小猫小狗一样玩玩看，但皇帝的眼睛已经老了。

皇帝甚至开始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不应该这样。

陈章看到了皇帝的皱纹，他对此毫无感想，只平淡地惊讶一下，仍旧站得笔直。

皇帝慢慢答：“这几年……我对他算宽容，没派过几次刺客。”

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派刺客，尤其是一个常年养病母家弱势的儿子，这是多毛骨悚然、不合常理的事？

但它就发生在这里。

陈章似乎对此很赞同：“是。听说了一些。”

皇帝：“谢相跟你说的？”

陈章笑起来：“不是他，他怎么会跟我在一处？”

满朝野，都没什么能跟缁衣侯交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