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询扶着他的腰,往前一推。
木门没有上锁,檐下两盏灯笼也被点亮,烛光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他站在石阶上,却忽然往回缩了缩手。
心知推开门也看不见从前的场景。
或许里边屋宅颓圮,各处都需要重新修缮。他在方才要推门时,却忍不住想着会不会有人问他一声“回来了”
傅询走上台阶,握住他的手,带他推开木门。
老宅虽有损坏,却也没有韩悯想的那么严重。
檐下也点着灯烛,院中桃树无人照料,已经枯死。
韩悯使劲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往里走。
韩家从前并不富裕,老宅也不是很大。
自木门进去,一条石廊,左手边是院子,一棵桃树、几株文竹,还有一口水井;右手边就是会客的厅堂。
再往里走,是韩爷爷的房间与书房。
韩悯小时体弱,不能出去玩儿,就跟着爷爷念书识字,打发时间。
往后就是兄长韩识的房间,还有后宅。
地方不大,韩悯很快就走了一圈,将要重新修整的地方都默默记在心里。
要修的地方不多,想来是常有人来照管。
仍旧回到院子里,两人坐在堂前台阶上。
韩悯拢着双手“谢谢你。”
傅询坐在他身边“不用客气。”
“我已经攒了八百两银子,不知道你买的时候”
“当时先皇猜忌,我不太方便亲自来,是托小叔叔买的,我也忘了给他多少钱了。”
“那就全部给你好了。”
韩悯从怀里掏出银票,塞到他手里。
还带着他的体温,傅询将银票握在手里,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官府登记文书。”
“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韩悯问“你急着回宫吗”
“怎么”
“上回你去桐州,爷爷说,我们家桃花树下有一坛花雕酒给你,你挖出来了吗”
“没有。”
“那我现在挖出来给你吧,说好了给你的。”
说完这话,韩悯就跑去堆杂物的房间,挑了一把花锄从前韩爷爷种花用的。
月光照在树上,仿佛枯树重发新花。
而韩悯站在树下,一树花瓣摇落,停在他身上时,重又变作水一般的月光。
树下泥土板结,挖起来不怎么容易。
傅询扎起衣袖,接过他手里的花锄“我来吧。”
所幸酒坛埋得不深,挖一会儿也就挖到了。
从土坑中将酒坛抱出来,用帕子擦干净,最后在厨房里找了两个酒杯洗干净。
两人坐回阶前,打开酒坛时,酒香浓郁。
韩悯握着两个酒杯,傅询提着酒坛往里边倒酒。
韩爷爷原本说这坛酒是韩悯出生时埋下去的,要等他中状元时再挖出来。但是因为韩家抄家,韩悯错过了去年的科考。
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那时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永安,就把这坛酒送给傅询了。
韩悯低头闻了一下,有点呛人。
但毕竟是爷爷给他准备的酒,他喝了一口,忍着没咳嗽,把眼角都憋红了。
他没咳嗽,傅询却看得出来,抬手帮他拍拍背。
韩悯再喝了一大口,轻声叹道“我好想回家啊。”
不是桐州的宅院,也不是现在所在的宅院,是从前家里人都在的院子。
好比他与傅询此时躲着喝酒,过一会儿,德宗皇帝与爷爷就会出来,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可惜已经没有了。
他将空了的酒杯放到一边,傅询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没事,你喝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嗯。”
这才是韩悯第二回喝酒,几杯下肚,很快连眼睛都迷了。
他撑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胡话,傅询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跟他闲聊。
最后韩悯闭上眼睛,身子一歪,靠在柱子边睡着了。
傅询捏他的脸“韩悯”
韩悯强撑着“哼”了一句,就没再回他。
渐入夜,夜风渐凉,傅询弯腰要把他抱起来,手掌才抚上他的背,傅询忽然觉得喝醉睡着、在月光下的韩悯好像有点不一样。
与他靠得近,看见的也都是平素注意不到的。韩悯呼吸匀长,长睫随之轻颤。喝过酒,唇上有些水光,晶莹透亮。
傅询望了望四周,侍卫被他留在宅院门外,门还是掩着的。
他转回头,抿紧薄唇,飞快地在韩悯唇上碰了一下。
韩悯没有被惊醒,傅询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挺软的,比方才饮的酒水还要甜一些。
他在韩家宅院里、喝了韩家的酒,还偷亲了韩家的小公子。
到底做贼心虚,傅询一抄韩悯的腿弯,把他抱起来,飞速逃离“作案现场”。
他推门出去,冷着脸吩咐侍卫“把里边的酒坛拿出来,再把马车赶过来。”
低头看韩悯时,勾起来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
傅询心情大好,把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的,看见他就忍不住笑。
活像前十几年都养在和尚庙里,今天终于开荤吃肉的傻狗子。
喝醉头疼,韩悯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
他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听见动静,小剂子也上前挂起帐子,拧干巾子给他擦脸。
韩悯还思忖着自己在哪里,见小剂子拿了巾子过来,就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傅询说会送他回去。
他接过巾子,擦了把脸。
等他看清周遭陈设之后,又有些迷糊。
“这是哪儿”
小剂子转身端来茶盏“公子糊涂了今天一早,宫里派人来柳府接小人,进宫伺候公子,这是在福宁殿。”
“哦。”韩悯揉了揉脑袋,原来傅询把他带回来了。
洗漱之后,韩悯问“圣上呢”
“应当是在武场或者书房。”
“好。”
“圣上吩咐说,公子醒了不用着急,要是头疼就再歇一会儿,明日再去办事也是可以的。”
“没事,我不头疼了,我过去看看。”
今日不是韩悯轮值,他也就没穿官服。
走到书房外,楚钰正在里边,看见他来,傅询摆手对楚钰道“去罢。”
楚钰便作揖出来。
退到门外,他调笑韩悯“你昨晚去哪儿玩了也不喊我,起居注我怎么写如实记录圣上把你抱回来,你宿在福宁殿,君臣感情很好”
韩悯有些不好意思,拽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别写了,探花郎,求你了。”
“再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那不耽搁你了。”
韩悯往边上退开,待他走后,进了书房。
一想到昨晚,傅询就没忍住笑。
韩悯疑惑,自己又怎么了哪里好笑
傅询轻咳一声,正经问道“头不疼了”
“嗯,陛下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去罢。”
买卖房产,需要在当地官府签署文书,纵是皇帝王爷也不例外。
信王府里闹了一夜。
昨日夜里,信王李恕把季恒从天香楼里提回去,关在武库里打鞭子,一开始是底下人打,后来嫌打得不够狠,就自己动了手。
季恒的母亲、李恕的姐姐季夫人,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在门外哭天抢地的。
进来了,就抱着季恒哭“恒儿,恒儿,你舅舅这是要你的命啊,要你娘的命啊他容不下咱们,咱们走,咱们这就走。”
季恒抬了抬眼皮。
他心里清楚,母亲是不可能走的。
舅舅三十未妻,一心扑在军务上,或许日后也不会娶妻。
只要他们在信王府待下去,总能分得一杯羹。
更何况,如今他们仗着信王的威名,得的好处已经是天大的了。
妇人哭闹,李恕也有些无奈,丢开打断的鞭子,让人把账房管家都喊过来。
将季恒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抖落出来。
不用旁人指证,季夫人也清楚自家儿子做过的事情不会少,她也不听,只是一昧的胡搅蛮缠,嚷着要走。
李恕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不善料理这种事情,被她说得烦了,便丢下一句“管家,帮她收拾行李。”
季夫人当即哑了声,默默流泪。
闹到天亮,忽然有小厮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
肯定是冲着季恒来的,李恕单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
来的是楚钰。
楚钰嫌恶地看了一眼季恒,收回目光,悠悠道“圣上说,季公子既然分不清季字和李字怎么写,特意让我来教教他。我带了几张大字过来,请季公子每日临摹一万遍。”
他往后边看了一眼,一个小太监便抱着一叠纸上前。
楚钰一一介绍“这个是前朝王之铭的字体,这个是”
一张一张介绍过去,楚钰这个探花郎来教季恒写字,也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最后道“圣上还说,信王爷一心扑在军中,爱军中将士如子。圣上也不愿意总是催促王爷娶妻,倘若王爷实在不愿娶妻,日后无子,不若把王府资产都留给军士。比季公子孝顺的,多了去了。”
李恕俯首“臣也是这么想的。”
季恒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响声,却说不出话来。
楚钰将他扶起来“王爷客气了,圣上还在外边等呢,请王爷随我走一趟吧。”
一行人走后,季恒喊也喊不出来,往地上一倒,终于晕死过去。
季夫人哭着扑到他身上,扯着嗓子要人找大夫。
老管家回来了“季夫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信王府门外,李恕出去时,正巧宫里的马车也到了。
因为买宅子时,托的是李恕,用的也是李恕的名字,如今要签署文书,也需他到场。
韩悯掀开帘子,打了声招呼“小叔叔。”
而后他看见楚钰也在“琢石你怎么也在这儿”
楚钰笑了笑“过来教人写字。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先走啦。”
他俯身作揖,转身离开。
李恕上了马车。
经行天香楼所在的意如街,大白日里,竟在这里听见了吵闹声。
韩悯觉着古怪,掀开帘子去看,竟看见楚钰又在那儿。
他被一群姑娘围着,举起双手,无奈地笑着道“姐姐妹妹们,不要吵,不要吵,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圣上的意思。”
他看向傅询“你要让她们做什么”
傅询面不改色“劳动改造。”
这是什么韩悯一惊,再掀开帘子去看。
傅询见他想看,就吩咐停下马车,让他看一会儿。
那头儿,楚钰正在吩咐人分发绣篓和布料“来,姐姐,你的。这位姐姐,你的。”
分完了东西,楚钰拍了拍手,让她们都安静下来“姐姐妹妹们听我说,马上就要入夏了,西北酷热,但是戍守西北的将士还没有夏衣。这几千件夏衣,就麻烦各位姐姐了。”
姑娘们脸色一变,刚要吵闹,他一掀放在旁边的大木箱“做得好的,良籍一张,赏银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