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农场,至僻静处。沈煦放开手。沈向阳面对着墙壁,浑身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他极力控制,不让沈煦看到自己的狼狈,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将情绪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可心情依旧十分糟糕。
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望着远方,神色不忿中又带着几分落寞。
“从我记事起,见过的所有人,他们对爸爸都是客客气气的。来家里的人,一个个都堆着笑,别说对爸爸恶语相向,连个脸色都不敢摆的。爸爸在我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威严的。哪会像现在现在”
沈向阳喉头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家里出事后,我以为我跟姐姐已经尝尽了人情冷暖。我们也想过,农场可能条件不好。爸妈或许会很累,很辛苦。但我们怎么也没想过,他们居然还还要承受这样的屈辱。那些人那些人怎么能这么做”
头一低,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沈煦神色怔忪,是啊。怎么能这么做呢
沈赫当年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潜伏在伪政府,盗取机密。每填过着把头栓在裤腰带上,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为的是什么
是全国人民能够自己当家做主,是把敌人赶出我们的家园,是这片土地能够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他成功了,他做到了他付出了所有,赢来了胜利。可胜利之后呢
他得到了什么
而像沈赫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很多。他们被这个时代的浪潮拍打着,有些沉溺在旋涡里,有些在旋涡中挣扎、艰难求存,他们被迫剪断了翅膀,砸碎了傲骨,甚至丢失了尊严。
他们本该是英雄,是他们的努力换来了人民群众如今的好日子。但因此得到现在来之不易的新生活的人民群众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是一句又一句的谩骂,是一口又一口的唾沫。
都说黑暗总会过去,黎明终将到来。
可回望这段历史,有多少人冤死在黑暗里,没能等到黎明的到来
不知不觉间,沈煦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拍拍沈向阳,“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吗”沈向阳有些怀疑,至少目前他看不到好起来的希望。他跟姐姐的日子尚算可以,总能过得去。但爸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们能捱下去吗
“会我说过,最多不会超过两年,爸妈一定能平反。”
沈向阳苦笑“大哥,你别逗我了”
沈煦翻了个白眼,行吧不信就不信呗。到了那天,你总会相信的。
“好了别这样了。我们回招待所收拾收拾,明天去看爸妈。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别让他们知道我们看到了。”
沈向阳点头“我知道的还有之前刘强的事情,出发的时候,姐姐特别交待我,先不要告诉爸妈。”
沈煦自然明白。现在说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给沈赫袁素君徒增担忧罢了。要说也得等到平反之后。
次日。
二人找了农场管事的,说明来意,便有位张主任前来,坐着太师椅,翘着二郎腿,抽着烟,对他们上下打量“那些坏分子,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尤其你们这还大包小包的,谁知道你们带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沈煦忙上前握手,顺势塞了十块钱过去,“同志。你说的我们都明白。你放心,我们的东西你们可以检查。没有违禁品。”
说着,他主动将几个袋子全部打开,其中最重的两个袋子推给面前的张主任,“同志,这些都是老家的土产。自家做的,不值几个钱,给您尝尝鲜,您别嫌弃。”
说不值钱,却是谦虚话。那袋子打开,下头的看不到,但就上头的,已经可见一瓶奶粉,两瓶麦乳精,外加腊肉腊鸭腊肠一堆。
张主任面色从冷峻转而温和,还带了几分笑意,“行了。正好现在是冬天,没多少活。他们都歇着呢。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说完,将袋子收进桌子底下,掀开布帘子叫了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过来,一通吩咐后,那小伙子带着二人前往沈赫夫妻的住处。
送到门前,小伙子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沈赫和袁素君就住这里。这边有规矩,有话快说,别耽误时间。我在这等着。”
说是等着,其实跟监视没啥区别。
“多谢这位小同志”沈煦依旧是老方法,借握手的时机,递了五块钱,“你看,我们从临湘省过来一趟也不容易。这次回去,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还说不定呢。小同志,你看,是不是能行个方便”
小伙子不动声色收下,“行吧。临湘省确实挺远的。给你们一个小时,够了吗我在前面进出口治安室等你们。你们说完了来找我,我带你们出去。可别随便到处瞎转悠,别给我惹事。”
“诶晓得嘞谢谢同志”
就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钱加上物资花了差不多一两百。沈向阳嘀咕“一群贪得无厌的吸血虫。”
沈煦轻笑,“你该庆幸他们爱财,真来几个正值不知变通认死理的。我们才难办呢”
沈向阳一想,确实如此。
沈煦推了他一把,“进去吧”
沈向阳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扣响了柴门。开门的是袁素君。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向向阳”
“妈妈”
屋内,沈赫听到声音,惊得椅子都被撞倒了,“向阳,真的是你”
袁素君已经将沈向阳拉进屋,抱在怀里,低声哭泣。
沈煦站在门外,看着半掩的门扉,竟有点迈不出脚步。在来东省之前,在到达农场之时,他的内心都没有多大波澜。但这一刻,他突然莫名地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他紧张了。
屋内,沈赫的声音传来“向阳,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一个人来的”
“我跟大哥一起来的大哥诶,大哥呢”
沈煦深呼吸,推开门走进去。沈赫袁素君抬头,俱是一震。
周双莺曾说他与沈赫有至少五分相似。当时沈煦并不觉得如何。现今瞧见,才恍然发觉,彼此五官轮廓确实很像,这个五分说得有些低了。
沈赫手抖了一下。袁素君已是忍不住上前,“你是煦儿是你吗”
“是我”
袁素君颤着手想去摸沈煦的脸,抬手举到半空,又落了下来,偏过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当年我为什么没有认出你。都说母子连心,可我却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傻傻地把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心头肉。”
袁素君身子晃了晃,颓然坐在椅子上,“孩子,我我没脸见你。是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我”
沈赫扶着她,望向沈煦,再硬汉的男人此刻眼角也有了两分湿润,“不是你母亲的错。是我当年安排欠妥。是我害了你母亲,也害了你。我”
沈煦忍着鼻尖的酸涩,“不怪你们。你们都没有错。只能说人心难测。是向桂莲太可恶,与你们无关。”
沈向阳忙在一旁附和“对都是那个向桂莲的错”
沈煦将大包小包放上桌,“我们只有一个小时,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你错还是我错上面了。”
他转过身,看着沈赫跟袁素君,“爸,妈”
这两个字宛如天籁,让沈赫与袁素君喜极而泣。
沈煦主动拉过袁素君的手,“我知道你当年很艰难把我生下来。我很感激你。我被人调包不是你能料到的。你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怪自己。”
袁素君哭着点头,“好”
沈赫的情绪相对内敛,只在一旁微笑着,满是欣慰。
沈向阳无比开心,他将桌上的大包小包一一打开,“爸妈,我们带了很多东西过来。你们看”
沈赫走上前。
初见的激情褪去,沈向阳这才看到沈赫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神色一变,“爸,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跤。过两天就好了。”
沈向阳哪会这么轻易相信他蹲下身就去掀沈赫的裤腿,沈赫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图,想要避开,奈何腿上有伤不方便,慢了半秒,就被沈向阳抓住了脚踝。
裤子掀上去,就可见膝盖及下方十厘米,一片鲜血淋漓,几乎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沈向阳大惊,他还记得昨天高台之上,推来推去,有人被压着跪在地上,有人被推下台子。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伤是新的,是不是昨”
话没说完,沈煦在旁边偷偷踢了他一脚。沈向阳这才想起,不能让爸妈知道昨天他们在场看到的事,硬生生闭了嘴。
沈煦将沈向阳拉开,翻出伤药查看沈赫的情况。他没学过医,但学格斗跆拳道都会有磕磕碰碰,尤其是考虑到,倘若真遇上末世,受伤怕是要成家常便饭,因此特意学过简单的伤口辨别和处理。
检查完沈赫的情况,沈煦松了口气,“还好,都是皮外伤,骨头没事。”
沈赫任由他给自己上药,对他跟沈向阳刚才那点小动作,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沈赫没说破,见沈向阳站在一旁,情绪低落,笑着开口“不是说给我们带了东西吗都有些什么”
沈向阳这才从情绪中回过神来,一样样介绍包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