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万鬼嚎哭的声音，魇寐里折磨他心神的那个跟这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暴怒嘶吼，诅咒谩骂，椎心哭泣，成千上万人怀着最大的恶意和仇恨，不分时空不分彼此地混杂在这些黑雾里，永不休止地释放着怨气，当它们席卷过有生命力的东西，顷刻间将其蚕食殆尽。

而这些却是霍枭的一部分，他赖以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俞心驰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什么叫无间地狱之主，又或者，镇守在无量海底的那个人到底得具备什么本事才能得整个冥府的敬仰。

而当下，他突然不去想什么本事不本事了，赏赐便是惩罚，霍枭的本事就是承受力，因为什么原因他凭着一己之力和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力担下来了，这本事背后全是磋磨和痛苦。

所以，从霍图锡尔变成霍枭的过程，从七八岁的小叫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过程，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非得守在那个死气腐败之地，俞心驰心中十分困惑，又因为见过他小时候最可爱的样子，俞心驰这一刻也是真的有些心疼。

即便自己是大功德金身，在铺天盖地的来自无间地狱的怨煞之气里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恐惧和绝望，可现在他更担心的是，霍枭到底遇到了什么，会让他不管不顾地这么释放怨煞。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啊——”程潇突然叫了一声，打断了俞心驰的思路，他抓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脸涨得通红。

俞心驰蹙眉道：“哪不舒服？”

“喘……喘不上……气……”程潇张着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护身符奏效了。”俞心驰努力按着他乱动的身体，“死亡的过程会传递到你身上，你不会有事，但是难受是避免不了的，快指路，护身符之间有感应，景阳在什么位置？”

程潇缓缓抬手，指着山顶，与此同时，黑雾漫过他们的周身，小心翼翼地隔开了两个人，避免触碰到他们，随后也朝着山顶聚集过去。

俞心驰当机立断，把程潇拽到前排，捆上安全带：“难受尽量忍着，我无法替你缓解，找到景阳就好了。”

“……好。”程潇点点头，眼泪都憋出来了。

俞心驰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立刻往山顶赶去。

……

“生死簿在哪里？”霍枭手里握着剑，眼神越来越冷，盯着面前的人沉声问。

大师闷笑一声，并不答话，他一袭墨色长袍屹立于血泊之上，像尸山血海里开出一朵污浊的恶之花，周围弥漫的血腥气已经浓重地勾着霍枭体内的怨煞蠢蠢欲动了。

大师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真容，那张脸上全是暗青色的图腾，他轻描淡写地扫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们，然后抬起手指比了个“停”的手势：“稍作歇息，再来比过。”

他和霍枭已经交手几个回合，双方难分伯仲，霍枭杀气腾腾，而大师却不甚在意地调笑，仿佛只是点到为止的较量，无关生死。

就在方才，霍枭进来的时候这些人还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

这就是那些有钱人举办什么狗屁仪式的地方，在一个密闭的场馆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霍枭一进来就觉得古怪，那些竖在边缘一根根布满图腾的木桩别人不认识，他不可能不认识。

大师把人聚集在此处，准备举行一场人头祭。

只是让霍枭意外的是，大师人还未到，人头祭就自行开始了。

整点一到，这些人自发开始吟唱拗口的咒语，唱完便纷纷找地方跪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刀，无知无觉地砍向自己的脖颈。

第一排的那个男人刀口刺进动脉时，霍枭定住了时间。

大师这才从内室推开门，朝着他走来：“你果然早就来了。”

霍枭：“生死簿交出来，随我入冥府惩戒。”

大师咳了一声，语带笑意地道：“你怎可对我如此无礼？”

霍枭周身的黑雾腾起，沉声问：“生死簿在哪？”

大师指了指地上的人，抽出腰间的剑说：“你想抓我就凭真本事，那些东西会把活人全部带下去，你不怕伤了他们？”

霍枭起了一阵怒意。

大师摸着下巴“啊”了一声：“我忘了，你本就喜欢滥杀无辜，何时变过？”

霍枭到底没把这个人放眼里，也确实不好屠戮生灵，便凝剑打将过去，大师剑术绝佳，但比之霍枭还是略逊一筹，一刀刀致命狠厉地砍在身上，他不喊不叫，流了满身的血依旧在笑，直到浑身血污地站在血泊中。

“除了生死簿，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大师看着霍枭的眼睛，莫名的，竟然带了些慈爱。

霍枭把剑横了过来，只字未言。

“我对你的剑术了如指掌，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大师淡淡道。

霍枭冷冷道：“不想。”

“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大师说，“差点忘了，你的记忆被封了三层。”

他把剑尖抵在地面，杵着闷咳了几声，慢慢开口说：“你的剑术是我亲手教的，霍枭这个名字，也是我为你取的。”

霍枭瞳孔一缩。

“南疆最骁勇的将军啊，从前一直到现在你都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大师跨出血泊，微沉的步子，一步步向霍枭而来。

“你如雄鹰翱翔九天而无敌手，也是夜鸮睥睨无双乱九州，从此枭便是你的名，自枭首而来，从此成就你的勃勃野心。”

他用古老的南疆语言念出这些话，面上淡定而安详，朝着霍枭走过来。

“我完美无暇智勇无双的徒儿啊，”大师弯起嘴角，慈爱地朝霍枭抬起手来，“快过来，让为师好好瞧瞧。”

霍枭呼吸一滞，脑子里清脆地响起碎裂的声音。

又一根封印记忆的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