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夜抱着桑酒,站在黑暗之中。
他突然不敢抱她走到阳光下,不想看见她的此刻的目光。最后冥夜还是一个人走出了地牢,他明白,桑酒不会道歉。仙婢见他脸色苍白,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说道:“真君,天欢圣女在哭。”冥夜说:“知道了。”他迈步走向天昊宫里。
还未靠近,果然听见一阵痛苦的低泣声。神有神髓,仙有灵髓,妖魔有魔根。毁了灵根,不亚于剔骨之痛,天欢活过来,天昊这几日一直用镇痛的药将养着,依旧不能缓解天欢的痛苦。
她一旦醒来,便痛得哭泣不止。冥夜一走进去,天欢拽住他的袖子,低泣道:“冥夜,我好疼,我好疼啊。”天昊愤怒地说:“那蚌精敢伤天欢,害得天欢如此痛苦,我要她魂飞魄散,偿我女儿今日之苦。”冥夜冷声说:“我不允!”他闭了闭眼:“师父,我说过了,桑酒邪魔入体,才会被控制伤了天欢。天欢既然已经醒来,便不要再追究此事。”天昊说:“你竟然还护着那蚌精!难不成你也觉得天欢有错,她奉令清缴妖魔,有何不对。这几日你自己也去看过,漠河妖气横生,天欢并未冤枉蚌族。”冥夜说:“蚌族居于漠河,数千年来从未害人。”天昊冷笑道:“你是要包庇蚌精到底了?天欢失去了灵髓,要我放过蚌精,绝无可能!除非,把那蚌精的灵髓换给天欢。”冥夜平静地说:“天欢失去灵髓,不知弟子的灵髓,够不够赔?”天昊一愣。
冥夜的灵髓,那是多少人都肖想的东西!冥夜说道:“我把灵髓给天欢,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上清自此还给师父,恩情也一并还给师父。天昊尊者,三界诛杀令只有一枚,你还是别浪费在小蚌精身上比较好。”说罢,他便要动手抽灵髓。天欢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冥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竟然为了那个蚌精……”冥夜说:“百年前,她就已经是我的仙妃,我的妻子。”天欢惨然一笑:“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蚌族早在百年前,就和妖魔勾结。你说桑酒被妖魔控制,旁人不信,我倒是信的,只不过不是控制,她是心甘情愿为妖魔做一切。”冥夜冷冷看着她。天欢说:“你道她为何明明看见了你留下的消息,却不愿在竹林中等你。因为她那时,和一只狼妖在一起。魔神手下大将,少睢你想必认得,你若去查,便知道,那几日桑酒都和少雎在一起。”天欢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冥夜,你还不明白吗?桑酒不爱你了,她和少雎厮混那么久,整个漠河都带着妖气。你又何必为了她,弃上清于不顾呢!”冥夜拳头握紧,死死抿唇,他的目光向来冷清,此刻却前所未有犀利起来:“住嘴!”天欢抽泣着摇头:“就连你也不知道,漠河妖气从何而来,魔神一死,除了少雎,谁还会有这么浓重的妖气?你不懂女子的心,你冷落桑酒百年,纵然她从前再喜欢你,可是如今除了恨,还能剩下什么。”冥夜指尖苍白。他在竹林留下暗语,让桑酒等他七日,可他第七日回去找她,却没有找到桑酒。反倒看见林中弥散着浓烈妖气……
桑酒从前见到他便欢喜,可如今,她连他靠近都不愿意。冥夜冷冷地说:“我不信,天欢圣女既然不愿意要我灵髓,我自会想办法补偿你。你们若真不肯放过桑酒,我也无法时时刻刻阻拦,但希望天昊尊者明白,冥夜千年来,也不是白白做这个真君。”他话音刚落,仙兵匆匆来报――“真君,地牢中的蚌精不见了!”此话一出,冥夜脸色大变。
他眸中冰冷,几乎下一瞬,就出现在了地牢中。果真如仙兵所说,地牢空空如也。空中弥散着一股很浅的妖气,那么熟悉,暴怒和恐慌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眨眼间,他循着妖气追到百里之外。*
苏苏蜷缩在巨大狼妖的背上。少雎声音轻和:“累了就睡一觉,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
苏苏低声说:“我不怕他们杀了我。”少雎说:“我进入上清,定瞒不过冥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追上来。我来此并非毫无胜算,你别怕,我定能带你离开,只不过,如今妖魔境况不太好,接下来你跟着我恐怕得受点罪了。”苏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少雎道:“你救了我。”
苏苏凄凉笑道:“我也救了别人,可他们害死了父王。”少雎叹息一声:“桑酒,善良无罪。”苏苏睁着血红的眸子,看着天空喃喃问他:“我现在成妖了吗?”少雎温柔地笑着说:“你是仙。”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到少雎背上。她仓皇去擦:“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少雎说:“没有关系。”他带着她跑过金色的田野,苏苏才发现,人间已经十月,是秋天了。如少雎所说,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墨发白衣的仙君,便手握仙器,在前方等着他们。少雎把苏苏放下来。苏苏看着面前的男子,她以为冥夜会生气,毕竟三界谁人不知,冥夜真君最重规矩,他道心稳固,眼里容不下妖孽。
她也做好了今日死在这里的打算。苏苏明明知道,少雎带自己走不远,她还是爬上了他的背。
这约莫是她这辈子最自私的一回。她心想,死在美丽的人间,总比死在阴暗的地牢好。她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冥夜的怒火,然而面前神色清冷的仙君,仿佛没有看见少雎的存在,努力扯了一个笑容,对她伸出手:“过来。”冥夜说:“桑酒,我知道是他胁迫你,你和我回去,我不会为难他。”百年来,苏苏从未见冥夜对自己笑过。最多的时候,他总是冷着眉眼,斥责她没有半点儿规矩。倘若是以前,她在梦里都盼着今日这一幕,白衣仙君朝她伸出手,带她回上清。可今日,苏苏用红色的瞳看着他,道:“冥夜仙君,我是个妖精,不是你定的规矩吗?妖精不能去上清。”
冥夜冷静地说:“你不是,变成妖瞳,并不意味着成了妖,被人控制也会出现妖瞳。你不想去上清,那就不去上清。”苏苏说道:“我杀了人,天欢、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仙子。”冥夜依旧十分冷静,他笃定地说:“他们不会死。”
只要魂魄不散,他就能救回他们。她也不会有业障,她能做回蚌族小公主,继续修仙,只要她同他回去。苏苏呢喃道:“你真是疯了,冥夜。”他固执地看着她。苏苏把手放进他掌心,冥夜愣住,欢喜之色才出现在眼底,她轻声问:“我和你回去,你能杀了天欢吗?”苏苏感觉握住自己那只手僵住。她慢慢地说:“杀了她,碾碎她的魂魄,让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那几个仙子,我听说仙子的肉身化作齑粉,沉入河中,能保证河水百年清澈。冥夜,你能杀几个?”
她看着他慢慢白了脸色,想抽回自己的手。冥夜却不肯放手,他倏地收紧手指,下一刻,一道冷光打在他手上,他闷哼一声,手指反而更紧。
少雎从一头巨狼化作人形,担忧地看着苏苏。苏苏对冥夜说:“放开我吧,冥夜,一百年了,就当我欠你和天欢的,我一个妖怪,不该肖想仙境主人。我们蚌族挟恩图报还愚蠢,明明高攀不起你们,偏往你们身边凑。你看,我如今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来碍你的眼。”冥夜心里痛意难挡。
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是他生生错过了百年。苏苏说:“最初就是我错了,我不该遇见你,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如今漠河水淹,蚌族身死,仙君就当高抬贵手,念在蚌族桑酒当年年少无知,要么放过我,要么杀了我。”冥夜脸色惨白。苏苏看向少雎:“我们走吧。”少雎点头,他们没走出多远,苏苏听见身后低哑的嗓音:“所以,你后悔了,爱上他了?”
他问得艰难,似乎她回答是,比在他心上剜刀子还难受。苏苏没有回头,她轻声说:“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她的珍珠和眼泪,爱情与天真,尽数葬在了这一百年。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心中只剩下悲哀。苏苏没有回头,也看不见冥夜踉踉跄跄追上来,依旧想留下她。他握不住三叉戟,碰不到她的衣摆。
邪魔不惧的仙君,却害怕她回头,更怕她不回头。他没法放她走,也没办法杀了她。他跟了许久,看狼妖带她跑过人间秋天的田野,跑过山花烂漫的草地,跑过人间干净的瀑布和小溪。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拦住他的,并不是那只狼妖,也不是她说,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而是她被妥帖放在溪水中,难得露出的那个笑容,让他止住了脚步。他不敢上前,第一次真切明白,桑酒不爱他了。*
冥夜没有回到上清。他回到了那个荒芜的小竹林,不知道哪一天,小地仙搬回来了。他战战兢兢看着冥夜:“真、真君。”冥夜颔首。以前看不见,如今闭上眼,都觉得处处熟悉。
他待了一会儿,觉得待不下去,便离开了。小地仙安顿好蘑菇和蝴蝶精,嘟囔道:“真是奇怪的人。”对于冥夜来说,一段感情,并不能占据他的一生。从灵识开启之处,每一个妖精的梦想,是成神。他们躲过天地法则的无情,渐渐能够点石成金,凝水成冰,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半途而废。冥夜的修炼,比所有人都孤单。
他功德加身,天道都钟爱他。这时候,他已经快要成神。他单独开辟了洞府,没日没夜修炼。蛟化龙,只差一步。
世上还剩下的神何其少,他若真成了神,便是百废待兴后的希望。冥夜的洞府上方,常常能听见传说中的龙吟。
天昊前来拜访,他说:“天欢没了灵髓,今后修炼大道无比艰难。我答应你不发三界诛杀令,你若真的成神,便护佑天欢。”冥夜可有可无地点头,收下三界诛杀令。天昊艳羡地看着他额间若隐若现的神纹,没有多说,离开了。所有人都以为,冥夜快要成神,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额间神纹日益黯淡。
蛟只有两爪,他化出原型,却有八爪。他的道,开始离开他。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试着去追踪蚌公主的行踪。他派出去的纸鹤扑闪着翅膀,回来说:“她和狼妖在不化之巅,找新生石。”冥夜平静点点头。“新生石”,常常是为了要出生的小妖准备,他沉默许久,额间神纹愈发黯淡。冥夜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身体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把自己洞府中的新生石,系在纸鹤身上,纸鹤要飞走时,他又冷冷地捉住它。那一刻,他第一次生出要杀了狼妖的想法。纸鹤惶恐地看着他额间神纹变黑,他低眸,声如脆玉:“抱歉。”神纹重新变回圣洁的白色。新生石到底没让纸鹤带出去。开春的时候,他恍然想起,桑酒已经离开他第三个年头,他的纸鹤飞回来,叽叽喳喳说――“蚌公主过得不错。”
“她没有像仙君你期盼的那样不开心。”
“仙君,仙君,你没办法去接她。”
“他们找到了好多新生石。”他抬手,毁去纸鹤,空中一瞬安静下来。他心里却安静不下来。这两年,天欢来过两次,他从不见她。纸屑碎在空中,最后一只笨拙地搬来一小块蜜糖。不知道纸鹤去哪里偷的,都快被蛰成筛子了。他抬起手,看了它许久,把它放走了。
纸鹤越飞越远,最后也离开了他。冥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功德加身,按理早该飞升渡劫,然而上空安安静静,劫雷并不降临,他便明白,他的劫不在此处。他知道,他或许永远都无法飞升。
他踏出洞府,有几分恨蚌公主,恨到想去寻她。问问为什么说不爱便不爱了。仙的生命太漫长,桑酒的出现,对他来说,短得像昙花。不过一个小姑娘的爱情,他心想。多么短暂而廉价,因为一只狼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