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正在云层中轰响,海平面上黑云翻滚。哗啦啦的浪潮声和螺旋桨的轰鸣混在一起,詹誉完全听不清楚左手边的女伴在说些什么。他一边简短地敷衍着,一边把乱飞的领带扯回原位。空气里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詹誉有些后悔在这种天气出海。他并非第一次把女伴带回私人小岛,但他通常会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看她们穿着比基尼在海滩上走来走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在宴会上喝了点酒,等他被海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就已经坐在了直升机上,左右手各搂着一个当季时尚刊物封面的女模特,脸都被冻得发青。
在离岸三十海里的地方,詹誉有一座私人小岛,但已经飞了半个小时,脚下也没出现一块陆地。他有些晕头转向,觉得脑子都被酒液烧成了浆糊,在胃里一晃一晃。詹誉忍耐住翻涌的恶心,敲了敲驾驶舱的玻璃:“小李,开稳点!”
“没问题。”飞行员转过脸笑了一下。詹誉盯着他看了一阵,觉得有点陌生,“你……”他皱了皱眉,不满道,“你是谁,小李呢?”
“小李啊…”飞行员背对着他,“大概在哪条河里沉着吧。”
“你在瞎说些什么呢?”詹誉恼火地瞪着他,“你酒驾?怪不得今天这么颠。我问你小李呢?”
“别担心,”飞行员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可能待会儿就见面了。”
詹誉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他胃里难受,脑袋也发晕,早就窝了一肚子火,顿时抬手猛拍了驾驶舱一下:“你他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他突然止住话音,晕头转向的脑袋里有什么倏忽而逝。詹誉看向那个陌生的飞行员,对方也正端详着他。他心头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目光转向带来的两名女伴。
那两名女模特正抱在一起发抖,眼里含着泪水。詹誉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脑袋晕得更厉害了,一时还转不过来弯来。直到其中一个哭着喊了一声:“人我们已经带到了,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他下意识地望向飞行员,对方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一只猫在看笼子里的鸟。詹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劫持了。他的心往下沉,撑着墙,强迫自己冷静,片刻后摇摇晃晃地冲飞行员比了个数字:“不管你的雇主付给你多少,我都出两倍。”
绑匪瞥他一眼,默不作声。詹誉加了一根手指:“三倍。”
“五倍。”
“十倍。”
“随你开价,只要把我和这两位女士安全送回去。”
对方仍然不理他,詹誉咬牙坐回原位,四肢和头脑都昏昏沉沉。女伴靠向他,嘴唇哆嗦,眼泪流个不停:“对不起,詹少,对不起…他威胁我们把你骗出海,药也是他给我们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酒果然有问题。詹誉心里咯噔一声。他会做什么?在詹誉看来已经十分明了。他们已经出了公海,只消随便把他和那两个模特扔在哪片海里,就能制造出他死于空难的假象。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要来争家产;虽然风流,但每一个情人都好聚好散,不会有谁恨他恨得想要他的命。
以前有个道士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是有大福的长寿之人,能活到九十九岁。詹誉不信他会栽在这上头。他试着抬了抬手,药物在血液里发挥的作用比刚才更强烈了,他的手指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盯着座椅后背,居然看到靠背对他笑了一下。他又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已经不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串剥了皮的香蕉。
直升机在云层中摇摇晃晃,天色很暗,几乎压成了一条黑线。巨大的嗡鸣声在詹誉脑子里撞来撞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了老式留声机的铜管里,顺着金属铁壳往下滑、往下滑、打着圈儿地往下滑。詹誉的卧室里就摆了这么一台留声机,是他送给妈妈的礼物。是有一年放假前,他从伦敦一家古董店里淘到的纪念品。妈妈最喜欢用那台留声机放琵雅芙的曲子,那调子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那大概是个黄昏,他坐在楼梯上打瞌睡。
当他脑子里冒出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时,詹誉就知道他的意识即将和大脑脱节。他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他很想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虚影。
不能睡过去。詹誉使劲眨了眨眼。他有很多种身份,花花公子、完美情人、亿万家产继承者,但绝对不包括他是个硬汉。他从来不是个强悍的人,正相反,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坚持和忍耐不在他的字典里头。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到死都不知道是谁要他的命。
一个雷声在近处炸开,琵雅芙的曲调戛然而止。机身猛地一晃,天比刚才更黑,闪电在远处厚厚的云层里若隐若现。詹誉的脑袋随着惯性撞向墙壁,上面挂着的什么东西把他的头硌破了,他看到一行红色的血迹流下来。他用尽全力咬着牙,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
不能睡过去。詹誉收紧五指,心底默念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手。他可能在大学时的某堂课上听老师提起过心理暗示,那老师来自东欧,有一箩筐类似的冷笑话。他不确定这是否管用,但如果他有一个可以得救的机会,那就只能是现在了。然后慢慢地,他弯曲手指、握成拳头。
詹誉深深看了那两个女郎一眼,抬起胳膊绕过她们,从座椅后的工具箱上抄起一把扳手,一咬牙哐地砸碎了驾驶舱的玻璃。这动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那个飞行员满脸错愕地回过头:“你发什么疯?”
詹誉没理他,劈手就去抢操作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用上全身体重压向一个人时,哪怕对方训练有素,也很难承受住一个一米八多的成年男人的体重。
飞行员被他压得闷哼一声,詹誉趁机举起一只手在操作面板上摸索。他在关岛度假时和教练学过怎么驾驶直升飞机,虽说只是为了消遣,但他至少能分得清制动和方向盘在哪里。他要把飞机往回开。
一个拳头猛地砸到他脸上,詹誉被这股力道击打得身体一歪,迅速抬起膝盖攻击他的胯部。他力气还没恢复,但这招很损,飞行员立刻开始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看我不弄死你。”一边在地板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詹誉顾不得脸上的伤,想要把扳手捡回来,直升机在此时猛地向下一沉,扳手一下滑了出去。詹誉也没能站稳,顿时跌坐在地上。一双手随即卡住他的脖子,詹誉曲起手肘向后重击,飞行员咳了一声,却不松手,反而更加用力。詹誉徒劳地蹬动双腿,想要把那双手掰开,却使不上劲。
又是一次剧烈晃动,一道雷声近在眼前。海面卷起的暴风让整架直升机如同漩涡中心的独木舟。“妈的!”飞行员惊慌地骂了一声,急忙松开手。
“你这个贱人,你要害死我们了!”飞行员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拍打着操作杆。轰隆隆的引擎声在耳边空转,詹誉捂着喉咙咳嗽,缺氧让他眼前发白,脑子里全是星星在打转。他的意识慢慢回笼,眼神渐渐聚焦,他看到雨水劈里啪啦地溅在玻璃窗上,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机舱骤然失速,猛地向下坠去。他最后见到的景象,是如雪般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凄惨的尖叫淹没在一声巨响中。
他在一阵炙烤般的剧痛中醒过来,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感受到破碎的胫骨和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然后是背和手指。痛觉是个好信号,至少能说明他没有瘫痪。他冷汗涔涔,并且非常口渴。詹誉缓缓地睁开眼睛,最先看到他的脚尖,上面缠满了白色绷带。他心里一咯噔,想要搞清楚自己有没有瘫痪,于是试着动了一下腿,一阵过了电般的痛觉差点立刻让他把牙齿咬碎,面部肌肉因为疼痛而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
“他妈的。”詹誉大口大口地呼吸,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他努力忍耐,等这阵痛感缓过去,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头顶的天花板是由木头拼成的,詹誉猜测自己应该是在一座木屋里,还没来得及高兴两秒,心又立刻沉了下去。两种可能,一:他在绑匪的地盘,身受重伤,就像羊入虎口,只能任人宰割;二:他得救了,但他显然不在医院里,他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严重,但情况恐怕不会很好,他的腿肯定是断了。如果有内出血而不能及时得到救治,那么……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突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看起来相当高大的人影钻进来,惊喜地叫道:“你醒了!”
一只手随即按在詹誉的额头上。“嗯…还在发烧。”那个人说,从旁边的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敷在他的额头上。
詹誉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干得像是有一公升沙子流过。“啊,哦,”他的嘴唇徒劳地动了几下。
“没关系,别着急。”那个人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詹誉这才看清他长什么样,他的脸上涂满了泥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分辨不出长相。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冲锋衣,詹誉会觉得他是一个野人。
“啊,”詹誉再次尝试,冲锋衣野人和善地笑了笑,“慢点来,先喝点水。”他把一根吸管塞进詹誉的嘴巴里,他艰难地鼓动了几下喉咙,尽力咽了一点下去,那种灼烧的感觉这才减轻了一些。
“你刚醒,现在不能喝太多。”冲锋衣野人又轻轻地把吸管从他嘴里抽了出去。
“这…是…哪…里??”詹誉挣扎着问,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冲锋衣野人说了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好像是某个岛屿。
詹誉又问:“你…是…什…么…人?”他想要坐起身,立刻痛得一阵龇牙咧嘴。
冲锋衣野人连忙小心地把他的脑袋摆回原位,嘱咐道:“小心些,你全身到处都是伤,暂时不能移动。”在詹誉戒备的目光中,他又说,“我在这个岛上做一些考察,就是观察点动物习性什么的。你放心,我经常在野外活动,已经帮你的外伤做了一些处理。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内出血,所以不要乱动。哦对了,”冲锋衣野人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的牙齿很白,很整齐,“我叫洛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