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允半靠在床头,虚弱地垂着眼,湿透衣物已经换下,三层被褥不由分说地将他裹得牢牢实实,苏言衣服都顾不上换,关切地望着他,探进被子里握住他依旧冰冷的手。
谢明允轻微挣了下,指尖抽离一寸,“不用”
“不行,你手指实在太冰了。”苏言不由分说握紧,习惯性忽视这人异性的身份,病人可不能冻着,手心暖了才代表机体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唇色发白,面上是不健康的苍白,有些心急地想,药怎么还没好。
“小姐,药熬好了,”山药端着药碗,步子匆匆手上却稳当,“幸好庄子里有现成的方子和药材,不然这伤可就严重了。”
“行,我来就好。”苏言接过药碗,捧着碗底。
战胜恐惧下水捞蛇的光荣事迹终究是错付了,思及于此,苏言不由得苦笑。
此处靠山,偶尔是有蛇鼠虫类出没,在这里住了数年的老仆们怎么会不知道,都备好了相应的方子和用得上的药材,毕竟此处采买不便,药材都备了齐全,放在干燥的地方以防受潮。
苏言扶额,倒是她自己担惊受怕了,白躺了趟泉水寻了一遭毒蛇,却原来是多此一举。
但那样关头,哪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她却忽略了自己往日遇见患者,再危急的情况也能保持理智。
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则乱。
苏言拦住谢明
允想要自己上手的动作,一勺一勺的喂着,顺便吹吹,再小心的送入他口中。
“烫吗”
谢明允略微艰难吞咽着药,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挺烫的,刚熬好的药汁不经放凉就匆匆送来,就算吹了两下也烫口,他只得在嘴里含一小会儿,双唇微张散着热气,缓缓咽下去。
却不知这番动作落入熟知病人反应的苏言眼中,她心下了然,再喂药的时候一勺盛少一点,摇晃着多吹一会儿。
真是嘴硬呢
苦涩的药终于下喉,谢明允还是没忍住皱了下眉头,舌苔发苦,口腔里每处地方透着苦涩。
莫名的,他想起先前苏府的蜜饯,苏言总强硬的塞给他,让他咽下满口快要溢出的沁甜。
苏言仿佛察觉他想什么一般,边用湿冷袖口擦了擦他唇角药渍,被子里的手轻轻拍了拍,谢明允只听她语气带着惋惜“可惜这里没有蜜饯儿,委屈你了啊,谢明允。”
是一贯的连名带姓,谢明允却反常的不知满足,但开口却是一句下意识的关怀“你把衣服换一下。”
他这么一提醒,苏言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前的冰冷,后背衣服被炭火烘了个半干,前边儿却还冷着,忙起身就要回房找衣服换。
相握的手自然而然分离,谢明允手指微曲,渐渐拢于掌心,似想留住那星点暖意。
回房途中。
“山药,你帮我收拾一下,我晚上还在谢公子那里睡,他身边不能没人守着。”冷风吹凉了半干布料,苏言搂着自己双臂,脚步匆匆。
“小姐,你不用那么辛苦,这种事情我来就好,或者让山楂伺候谢公子,都是男子也不必避嫌。”山药紧跟在后面,话语也跟着步子急起来。
还有山楂也是,怎么去了伙房,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
怎么能让小姐做这种照顾人的事情,就算是小姐心疼谢公子,也不该这么不在意自己,小姐湿着衣服待了那么久,本来就容易染上风寒,要是照顾谢公子一宿休息不好,把病气憋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这番话一字不落讲出来,却只见苏言一挥手,毫不在意“没事,你也别太担心啦,现在他比较需要照顾嘛。”
苏言半开玩笑道“更何况,
我略通医术,论照顾起居我恐怕不如你和山楂,但要论照顾病人,恐怕还是我拿手一些。”
语气倒是活泼,不见有什么事情的样子,山药松了口气。
也是,看小姐今日对谢公子那副紧张的样子,想来是听不进去她劝了。
不过山药心里浮起淡淡的疑惑,小姐什么时候,竟然略通医术了,难道是看书习得的,可单单书上学来的医术知识,真的靠谱吗
若是此刻苏言听得见身边人的心声,恐怕也不得不说一句不能。
学医之事,理论是基础,更需要坚实的实践帮助人融汇贯通,才能稳扎稳打,这一行,经验重于书本上的死理。
若非如此,为何那些年近五十六十的老医生,总有人花重金却也一号难求呢。
苏言刚穿好衣服,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战,就听山楂匆匆的脚步声,她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山药似乎觉得山楂大半天不见人影,谢公子方才那会儿又需要人照顾,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你哪儿去了,谢公子”
“你手上是什么”山药看着他怀里捧着的布袋,自己给自己打了岔。
山楂浑然不觉,笑嘻嘻递过来道“你看。”
苏言好奇一探头,也笑了。
“烤”她本想按自己习惯说,话到口边又转了个弯,“烤芋头。”
这里习惯说烤芋头,而不是烤红薯。
“你烤的”是疑问的语气,苏言边说边顺着山楂动作拿了一个,想了想,又拿了一个。
山楂忙摇头“不是啊,刘伯烤的。”
刘伯和李嫂是庄里的老人,大约是对旧主有些情谊,再加上年事已高,便也留在这里做些活儿,一留就是数年。
这些琐碎的“小人物”,原著里自然是不曾说明的,只是苏言在这里住了几天,再加上山楂时不时念叨,她才有所了解。
红薯有点烫手,苏言两个手一边一只,也没法来回颠,还是找了方帕子才捧住,她对身边两人抛下一句“今晚我就不吃晚膳了”,便匆匆的抱着一怀红薯出了门。
不用想也知道小姐是去了谢公子的居所。
山楂朝山药挤了挤眼,也分给她一个大个的芋头,自己撕开了另一个,正大口吹着,还不忘嘀咕
“谢公子怎么了”
山药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通,见眼前弟弟一脸满足的吃着芋头,忍不住敲了他一脑壳“就知道吃。”
“哪有,我这还不是记得你和小姐嘛”山楂脑袋一缩,啃了一口芋头,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你不是说了吗,谢公子已经喝了药无恙了,等会我们多抱两床褥子过去,免得她们着凉,放心吧阿姐。”
山药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仍不太放心,“我去厨房让人熬一碗姜汤给小姐。”
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走那么快啊,阿姐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山楂大喊一句。
那头苏言已经进了屋,把红薯从中间地方撕开一个小口,这样方便散热。
不过
病人还是应该吃点高蛋白的东西,她怎么给忘了这一茬。
苏言显露出懊恼的神情。
要不,还是让厨房弄点肉类鸡蛋,可是谢明允又不喜荤腥,这事儿就有点难办了。
苏言不由得吐槽起他的挑食属性,真的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太甜的不吃太咸的不吃,太油的不吃太辣的也不吃。
好像只有一点意外。
只有一点点。
就是之前苏言给的蜜饯。
谢明允倒是吃,还吃了不止一颗。
苏言至今仍记得自己要吃蜜饯发现少了几颗时的惊讶。
像是无意中窥见了某个平日里藏得严严实实的人,那一点从不与人说也从不显露的喜好。
真的就一点点,因为那次之后,谢明允再没吃过她桌上的蜜饯。
再看床上的人,他果然是累了,这似乎也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了过去。
好吧,也算是白带了,都自己吃掉好了。
但是刘伯烤的红薯实在,山楂递给她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块,苏言只吃了一个就已经饱了,打了个轻轻的嗝,擦了擦嘴角,还怕惊动谢明允,于是抬眼望过去。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虚软却泛着水光的眸中。
苏言“”
她只是打了个嗝而已。
不是放了个屁也不是撞到了桌子。
就这居然能把熟睡的人吵醒,她还要不要面子了
然而她还是很“体贴”地尽着医者本分,端着面子走了过去,下意识清咳一声“要不你再睡会儿”
谢明允
摇了摇头,目光随着苏言走近微抬,一点水光从眼角倾泻,湿润了眼睫。
苏言惊讶,是错觉吗他怎么哭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一贯冷冰冰的人当着自己的面掉眼泪,自己是该装看不见呢,还是装看不见呢。
苏言居然有点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之外,又察觉到心头一丝酸涩的情绪,像有什么牵着心脏轻轻拉扯。
不由自主的,她说
“别哭。”
谢明允抬头看着她,目光微诧,似乎没听清。
似是察觉这番话的不妥之处,毕竟眼前人的样子,就像睡醒后很自然的生理反应,原来是自己多想了。
也是,谢明允怎么会哭呢。
苏言回过神后,轻轻一声“没什么。”
就是不自觉脱口而出,大概是有点心疼你吧。
顾不上深究心底的情绪,苏言一伸手,亮出了手上的物什一个烤红薯。
“红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谢明允语气中似乎欢快,苏言“嗯”了一声,道,“原来你家那里这个也叫红薯啊,我还以为都和京城一样,叫芋头。”
谢明允“江南之地和北边京城自不相同,唤法不同,但都是一个东西。”
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但他却不吝言辞,没有几个字打发自己,似乎有什么近了一点,苏言轻笑“你吃这个吗”
毕竟谢明允实在太挑,苏言不知道他吃不吃烤红薯。
“吃。”谢明允定定地说“其实谢府高门,很少会吃这些乡野之物。”
他语气还虚弱,苏言却听出几分神往。
只听谢明允怀念的语气,“其实我是喜欢的,但谢府没有此食物,就算有,也没有下人会烤这等粗食给谢家少爷吃,他们怕被怪罪。”
苏言一怔,他小时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以为谢明允生在富庶人家,又是唯一的孩子,就算父亲早亡,其余事情也当是样样迁就他的。
却不知竟然只是表面活成了精致模样,事事都往精致来,但又有何人真正知他的诉求,晓他的喜好。
谢明允一声轻笑,却有些艰难地伸手接过红薯,苏言忙扶着他肩膀。
还有点烫手的红薯被捧在手心,如若珍宝,外皮被撕开了一个小口,谢明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