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咳了两声,拿过汤绽梅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这就换。”老主簿忙叫人来收拾,“井水沉浊,要加雪水还是……”云琅笑了:“井水也无妨。”老主簿忙摇头:“云公子在外流离,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该用好的。”云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刀疤曾同他提过,萧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从朔方大营一路找他到镇远侯府。
他来要人时,试图给萧小王爷讲个血海深仇的话本,也被打断了。书房里,萧朔一样一样替云琅找着能解释的理由。泄愤一样,恨恨问云琅,是不是以为他也会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谣言。云琅闭了闭眼睛。“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牵动心脉,忙道:“王爷同我们说过,当时云公子去御史台是救人,阴差阳错。山匪之事,是为驰援――”“我知道。”云琅笑了笑,“就是这一段,他背得……行云流水。”这些年,萧小王爷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辩了多少次。“虔国公是武人,这些年骑不动马、上不动战场了,脾气是不会变的。”
云琅不想再多说这个,将话头扯回来:“知道了这些,定然视我为生死仇敌,欲伺机诛之而后快。”老主簿欲言又止:“没有……”云琅竟料错了:“没有?”“没有……伺机。”老主簿实话实说,“虔国公知道这些,当晚提着刀就去您府上了。”云琅:“……”
云琅有些余悸:“然后没拿动刀吗?”“然后王爷去拦了。”老主簿低声,“追到门口,拦住了虔国公。”云琅无声蹙了下眉。“虔国公震怒,当街痛骂王爷悖逆不孝,枉为人子。”
老主簿:“激愤之下……动了手。”云琅倏而抬眸,撑了下,不防扶了个空,硬坐起来:“伤了何处?”“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国公毕竟心疼晚辈,手下有分寸……”云琅气息续不上,咬牙沉声:“伤了何处!”“王爷不还手,被老国公一刀扎了肩膀。”
老主簿只得如实道:“见了血,老国公终归下不去手……又气又恼,带人走了。”云琅被他扶着,胸口起伏,闭了眼睛。“确实伤得不重,只是皮肉伤,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伤及心神,忙保证:“只是老国公那几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爷想出去见您,又怕国公对您不利。”“虽不曾出去。”老主簿轻声,“王爷在府中墙内,也陪您站了三天……”“我知道。”云琅阖目,慢慢调息,“我那时一身功夫好歹还有十之八|九,一听就知道,他在墙对面站着。”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我本来就想站一天的。”云琅磨牙,“那个憨货一直站着,我也不好意思走。”老主簿:“……”老主簿不太想知道这一段,勉强开口:“王爷,王爷也不知――”“罢了。”云琅轻呼口气,睁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说这个,是要问我的伤吗?”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讪讪低头。“我那时底子尚可,又在宫里好生养了月余,立三日风雪,没什么的。”
云琅道:“是战场苦寒,我自己又折腾……叫他不必胡思乱想。”老主簿还想问,看了看云琅脸色,低头将话尽数咽回去:“是。”“至于这伤的来处。”云琅慢悠悠道,“只靠你们还问不出。要想知道,叫你们王爷来把我扒了衣服、绑在榻上,亲自问我。”“……”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爷当真这么做吗?”“怕。”云琅当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计划得很周全,“所以我会在他揪住我衣领的时候,因为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气。”老主簿:“……”“倘若他还要继续。”云琅道,“我就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老主簿讷讷:“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王爷,是吗?”云琅心安理得:“是。”老主簿尽力了,拿过座靠垫好,扶着云琅靠上去歇了歇。“虔国公……”
云琅原本没想过这一层,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动:“如此算来,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岛一片。”“话虽如此。”老主簿苦笑,“这些年,虔国公也不收府上的东西,两家形同陌路,已许久不走动了。”“凡事总在人为。”云琅沉吟,“我若负荆请罪去一趟……”“万万不可!”老主簿忙摆手,“不等您说话,老国公定然已一刀将您劈成两段了。”老主簿记得听刀疤提过,稍一犹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遗信?若能拿出来……”云琅淡淡道:“烧了。”老主簿微怔,迟疑了下:“先王――先王信物呢?”云琅:“埋了。”老主簿:“……”“当初――当初您在京郊城隍庙,以所知内情与先王灵位一并逼那位立誓,要保我们王爷。”
老主簿道:“誓言口说无用,您……”“焚成灰烬,混血成酒。”
云琅:“喝了。”老主簿哑口无言。云琅还在盘算虔国公的事,敲窗叫了亲兵进来,随口吩咐了几句话。老主簿怔立半晌,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皱紧眉插话:“这诸般凭证,都尽数毁了干净。您当初就没想过,倘若有今日,如何解释――”云琅摊手。老主簿喉间紧了紧,哑声:“您,您没想过解释?”
老主簿愈想愈后怕:“若是我们王爷不信……”“不信就不信。”云琅笑笑,“我又不是几岁小儿,受了些委屈,就哭着要人抱。”老主簿说不出话,替他奉了一盏热参茶,轻轻搁在云琅手边。“他受的伤。”云琅到底惦记主簿说的那一刀,“确实好了,也没留什么遗症?”“确实没有。”老主簿忙摇头,“这个不瞒您,确实只破了皮肉。”将心比心,云琅为什么不肯说出这处伤的来由,老主簿其实也大致猜得到:“若是严重到了您这个地步,纵然您亲自问,我们也不会说的。”“怎么就我这个地步……”
云琅失笑,撑着胳膊坐起来:“我想见见你们王爷。”老主簿怔了下:“现在?”“就说我反省过,知错了。”云琅点点头,“叫他今晚别睡偏殿,回书房来吧。”老主簿:“……”云琅:“……”云琅自己也觉得不很对:“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大抵。”老主簿艰难道,“自小如此,您和王爷……都习惯了。”每次吵架,都被云小侯爷暴跳如雷轰出书房,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从书房夺门而出这条路,他们王爷走得异常熟练。“不合适。”云琅最近时常自省,决心知错就改,“现在叫他回来。”老主簿有些迟疑:“现在王爷只怕还没消气……”“不妨事。”云琅道,“就说我没睡好,胸口不舒服得很,怕是旧伤发作了。”老主簿进退两难,犹豫地看着云琅。“放心,一到门口就告诉他实话,承认其实是我叫你们说的。”云琅拍胸口:“后头的事我担着。”老主簿横了横心,应了句是,舍生忘死地带人跑着去叫王爷了。
屋内无人,一时安静。
云琅撑着床沿,慢慢弯了腰,伏在膝上静静歇了一阵。隔着一堵墙,分立在王府两侧的那三个日夜,忽然不讲道理地从记忆深处翻扯上来。最后一日,雪其实已停了,天高气爽,风清云净。
三日的大雪,彻底埋净了京城最后一丝血色,将一切都深埋在明净的新雪之下。他靠在墙外,听着墙内的动静。年关将至,不远处的街巷有人在喜气洋洋地放着新鞭,爆竹的气息混着街角的新酒香。
在雪后的新年里,像是从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事,从不曾失去过任何一样东西。云琅拄着榻沿,低低咳了两声。丝缕痛楚顺着血脉搅动,恍惚带出风雪的刺骨寒意。云琅阖了眼调息,将翻腾起来的不适压下去,抬头想活动活动、通一通气血,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萧朔立在门外,气息不定,视线牢牢落在他身上。云琅等了一会儿,往门外看了看:“老主簿呢?”“年纪大了,腿脚太慢。”
萧朔沉声:“又不舒服?”“没有。”云琅轻咳,“吓唬你的。”萧朔:“……”“是找你有事,怕你不过来。”
云琅不给他发火的机会,招了招手:“关门,过来坐,跟你商量一下。”萧朔神色不明,盯了他片刻,反手合了书房门,走过去。“再过些时日,就该到除夕了。”
云琅打点精神,坐起来:“守岁宫宴,外放的王侯也要回京,我记得虔国公在涿州,按例也要回来……”云琅低头,看着被萧朔拉过去的胳膊,咳了一声:“我没事,你不用动不动就给我把脉。”“我放不下心,无心听这些。”
萧朔淡淡道:“不必管我,说你的就是。”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四肢百骸忽然绞着一疼。老主簿说,那一日,萧朔听闻虔国公提刀去侯府寻仇,当即便追了过去。那时……他其实已不在镇远侯府。同镇远侯对峙那一日一夜,为保清醒,云琅屡次以内力强震心脉。事了之后倒头昏死过去,再醒来,就已躺在了宫中。先皇后将他接进宫里,逼着他卧床养伤,搜出了他身上的禁军虎符。严令不准云麾将军踏出宫门一步,不准传进半点外头的消息。
太医院绕着他,砸下去的药方子叠了厚厚的一摞。云琅养了半月,才从榻上下来,受了一领御赐的披风,陪驾去见一个闯宫的世子。……萧朔去拦虔国公,应当也是那之后的事。云琅已奉皇命去劝了萧朔,就在端王的灵前,劝他就此作罢,劝他受封袭爵。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已不剩半点当日情分可讲,再无半句多余的话可说。云琅闭了闭眼睛,低低呼了口气。他想不通,究竟为什么,直到了那个时候……萧朔竟还是信他的。不由分说,不讲道理。
没有半点寻得到的凭证,没有任何能转圜的端倪。连云琅自己接了旨,去做那些事的时候,都偶尔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已变成了和那些幕后阴谋者一般无二的人。陈年往事,旧伤沉疴,一并翻搅起来。
云琅阖着眼,心底生疼。“怎么回事?”萧朔蹙紧眉,“你先调息,理顺气血――”云琅低声:“萧朔。”萧朔看着他,皱眉不语。“你肩膀。”云琅终归不放心,再度确认,“确实没事?”萧朔不知老主簿同他说了什么:“什么肩膀?你如今心脉不稳,先闭嘴――”“没事就好。”云琅不多废话,拿过他的胳膊,护在自己背后,“待一会儿。”萧朔眸光狠狠一凝,落在他身上。云琅闭上眼睛,抵在在萧朔肩头,不着痕迹蹭去了温热水汽。“又是哪儿学来的?”萧朔神色骤冷,“真愿意叫我写话本是不是?我不知你这些年学了什么,堂堂云麾将军――”“闭嘴。”堂堂云麾将军靠在他颈间,“别动。”萧朔:“……”云琅低低呼了口气,肩背一点点松懈下来。“小王爷,我委屈。”
云琅靠着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半声不吭的琰王,阖着眼,声音格外轻:“抱我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