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实在放不下心,将王爷亲手撰写的话本小心收好,去探望云小侯爷时,还特意仔细看了看云琅的神色。
“还有话”
云琅刚起了针,掩着衣襟撑坐起来“可是宫中有什么不方便的,叫我在外照应”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过去拦了下,“您还病着,再多躺躺留神再着了风。”
“大惊小怪的,早好了。”云琅不当回事,“王爷进宫了”
老主簿点了点头“酉时三刻进的宫,咱们府上离宫里近,脚程快些,不出一刻便到了”
云琅笑笑“我知道。”
老主簿怔了下,看着云琅仍不以为意的平淡神色,自知失言,一阵后悔“是要论这条路,最熟的就是您了。”
就连端王在时,带了世子往宫里去请安,也没有云小侯爷从宫里来得勤。
从宫里到府上,有几条路、几家房顶,怎么走能躲开禁军巡查,怎么走最繁华热闹,云琅都熟得根本不必细想。
“正是。”云琅倒没细想,仍靠在窗前,心算了下,“眼下几时了”
“亥时,王爷大抵已在大庆殿了。”老主簿愣了愣,“您有什么安排吗”
“自然。”云琅推开窗子,敲了两下,“刀疤。”
老主簿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刀疤扛了个不知身份的生人,应声自窗外翻进来,落在了暖榻边上。
老主簿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惊呼出声“什,什么人――”
“不是人。”云琅及时打断,“是个幌子,您老当没看见就行。”
老主簿来不及抠眼睛,失魂落魄站在墙角,看着刀疤将云琅扶起来,又将扛着的东西平放在榻上。
窗外昏暗,变故又突然,老主簿一时间看得不很清楚。此时细看,才看出竟只是个不知棉花还是稻草制成的假人。
“您――您弄这个做什么”
老主簿有些不安,颤巍巍道“王爷走时有话,说叫您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若是乱跑,定然,定然”
云琅靠在一旁,看着刀疤细致将假人安置在榻上,活动了几下身手“定然怎么”
老主簿不敢说,偷瞄了一眼云公子的尊臀。
“我如今一推就倒,一碰就碎,他定然不敢真动手。”
云琅从刀疤手中接过个小玉瓶,倒出颗碧水丹嚼了,很有把握“最多拿东西撒撒气。他砸的时候,你们别往边上凑就是了。”
老主簿有心说王爷只怕今非昔比,看着云琅笃定神色,干咽了下,迂回着劝“外头的事,王爷说有他,不要您跟着折腾。”
老主簿身负重责,不敢轻忽。一心二用守住门窗,尽力劝道“您前几天,不也好好的躺在榻上吗”
“前几天,我若出去找人,便是去寻死路的。”
云琅不同他避讳“叫小王爷知道,我也的确怕他一时激愤,亲自捅了我。”
“”老主簿年纪大了,按着胸口“您,您说些温和的”
“今日的便很温和。”云琅伸手扶了主簿,朝他笑笑,“他要同生,我去找活的法子,是不是正经事”
老主簿讷讷“虽说,可――”
“您也见了,王爷盯着,我哪儿也去不成。”
云琅好声好气“他身负爵位,又在明面上,四处盯死步步掣肘。”
云琅轻叹“想做些什么,翻遍府内,竟也没什么人帮得上。”
老主簿一箭扎心“是”
“而如今,虽然我们已有所谋划,意指朝中。”
云琅“但他究竟如何想的、做了哪些打算,就连您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主簿,也知之甚少。”
老主簿愣愣地反被他劝,一不留神听懂了,越发失落怅然“我等无能,竟也不能替王爷分忧”
“也不怪您。”云琅耐心安抚,“怪他,有什么事都自行处置,也不同你们商量。”
“这事如何能怪王爷”
老主簿全然被他一席话拐走了,跌足道“朝中险恶,步步杀机,王爷分明是不愿牵连府内众人”
“正是。”
云琅适时颔首“可纵然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怅惘愤懑,是少不了的。”
老主簿胸中无限怅惘愤懑,说不出话,立在原地。
“怅惘的,是这些年王府上下,看似荣宠万丈,实则如履薄冰。”
云琅唏嘘道“愤懑的,是眼看着王爷临于深渊,却徒有心力,无从相助。”
老主簿咬紧牙关,含着热泪“正是小侯爷――”
“我如今回来了。”云琅握住老主簿的手臂,“是不是该帮一帮他”
老主簿哽咽不能言,点点头。
“我要帮他,”云琅笑笑,又缓声道,“您是不是该帮帮我”
老主簿老泪纵横,用力点头。
“那我现在要出去,拿这个当幌子,替我在榻上躺一躺。”
云琅循循善诱“您是不是该帮我拿被子把它盖上,就说我身子乏、不能吹风,喝了药便早早睡下了”
老主簿抹了把眼泪,抽泣两声,去榻前铺被了。
云琅松了口气,朝听得呆若木鸡的刀疤打了个手势,趁着老主簿还没缓过来,飞快溜出了卧房。
过了亥时,府外天色已然黑透。
廊下风灯掩映,映着月色,风高人静。
亲兵早闻讯候着,云琅换过了夜行衣,拿过蒙面巾系上“都打探清楚了”
“清楚了,就是此前同您说的那些。”
刀疤低声问“如何改了今夜就要去不是定了,过些时日,等少将军稍好些”
“我也不想。”云琅站了几息,阖目催动碧水丹药力,“这两夜情形变得有些大,有些事要重新谋划。”
刀疤知道他在推行血脉,示意几个亲兵,屏息立在一旁。
云琅将内力运转了几个周天,呼了口气,睁开眼睛“朝中祭典仪礼,我当初一向都胡闹过去,只顾着朝外跑,竟记得不熟。”
云琅拿过第二颗碧水丹,想了想,又加了颗护心丹“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若还存着叫我多歇歇的心思,有意不提醒我,便不必跟着我了。”
刀疤脸色变了变,扑跪在地上“少将军――”
云琅并不看他,服下两丸药“在朔方军,蓄意瞒报延误军机,该是什么处置,你们比我清楚。”
刀疤咬牙低声“是。”
“若非我将老主簿设法劝住,今夜耽搁了,还要重罚。”
云琅淡声道“此次算了,下次再有,一并自领。”
刀疤应了是,要过去扶他,被云琅随手推开。
药力已彻底推开,云琅不用扶助,将蒙面巾系上,借力腾身,轻轻巧巧掠过了王府围墙。
玄铁卫巡视府内,要不多久就要过来。刀疤不再耽搁,带了人翻墙出府,跟在了云琅身后。
“少将军怎么劝住的老主簿”
边上的亲兵趴在窗外,看着少将军顺利出了门,身心敬佩“琰王走的时候,可凶得不成”
刀疤亲眼目睹了全程,眼睁睁看着老主簿被忽悠得找不着窗户,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含混应付“晓之以理。”
“就出来了”亲兵讶异,“前日玄铁卫还说,主簿只听王爷吩咐,从不通融的。”
刀疤近日替云琅传话,学了些文绉绉的词,咬牙道“动动之以情。”
亲兵还想再打听“如何动的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老主簿在哭”
“问什么问”刀疤恼道,“叫少将军听见,小心军法处置”
在北疆时,云琅治军向来极严。亲兵叫军威一慑,不敢多话,当即牢牢闭上了嘴。
刀疤训了一通属下,看着前头丝毫没有要缓行意思的云琅,咬咬牙,还是加快脚步赶上去“少将军。”
“一会儿到了。”云琅道,“别都跟进去,留几个在外面。”
“是。”刀疤稍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此人当真信得过”
他们奉了命,去给少将军仍在京中的旧部送信的时候,便已被云琅点出的人吓了一跳。
刀疤心中不安,悄声道“好歹是执掌金吾卫的将军”
“不知道。”云琅摇了摇头,“只是我有些东西还在他手里。”
刀疤愣了下“什么东西”
云琅并未回答,在街角停下,隐进一处阴影里。
后头跟着的亲兵立时跟着噤声,悄然没入夜色。隔了几息,一队奉命巡逻的侍卫司挑着灯笼,自前街齐整经过。
“原本我也准备试探一二,徐徐图之。”
云琅立了一阵,推算过侍卫司布防的时辰路线,转入一条隐蔽小巷“可我们这位皇上如此执意,非要把他弄进宫,我不放心。”
刀疤不解“琰王不是依例奉命进宫吗”
云琅摇了摇头,稍稳了气息,再度拐入了条新的石板路。
论起朝中的势力对抗、博弈手段,云琅不很清楚,萧小王爷也霸道蛮横得很,竟不准他学。
可若要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若不是有所图,他该是这世上最不愿见琰王的人。”
云琅心中有数“就算没什么血气凶煞不吉的说法,也会因为琰王体弱多病、不宜守祭之类的缘由,让他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
“这么说,皇上分明就不想见琰王,这次还偏偏把人叫进宫了。”
刀疤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云琅停在一处院墙外,闻言笑了笑,站定平复着气血。
刀疤没得着回话,犹豫道“少将军”
云琅坦荡荡“不知道。”
刀疤“”
“在这儿守着。”云琅指指院墙,“我替你们去问问。”
云琅服了两丸碧水丹,眼下心力体力尚足,不叫人跟着碍事,翻进了金吾卫将军府。
金吾卫左右将军有两人,他来找的是其中的一个,叫常纪。抡起来,常纪倒也不尽然算是他的旧部。云琅当初去朔方军前,曾领了禁军的骁锐营练手,常纪那时是营中校尉,领的也无非是守城门之类的职分。
这层关系实在太浅,故而当初筛子一般将京城过了一遍,也未曾翻出什么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