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父亲入洛阳之后,曾在一口井中找到皇帝留下来的书信和信物。”孙策没有把“玉玺”两个字说出口,毕竟孙权年纪还小,此去长安,一入宫廷,身边又都是聪明人,恐怕他露了痕迹。
孙权一愣,道“就是如今这个皇帝”
孙策道“就是当今陛下。”
“可当初他才几岁”孙权想了一想,父亲入洛阳,他虽未曾亲见,却从母亲口中听说了无数次,“陛下那时候就知道父亲特意给父亲留下的书信和信物”
孙策摇头,道“这些都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转述给母亲,母亲待我长大后又告诉我的。据说当时皇帝并不知道第一个入洛阳的将军会是谁,那时候车驾已然西行,洛阳城早已空了。但是皇帝留了两个信重之人下来,要他们暗中观察,若是入城的将军尊崇汉室,祭拜汉室陵墓,便叫他二人引来人取得书信与信物。否则,若是再来一个如当初董卓一般的逆贼,这信物贵重,自然不能落入贼人之手。”
孙权道“究竟是什么信物”
“兹事体大,如今却还不能告诉你。待你到了长安,皇帝若觉得你该知道,自会同你提起。”孙策道“你只需记着,咱们家与皇帝原还有这样一番渊源。父亲原本看了书信,大为动容,意图荡清洛阳周边,迎皇帝回去的。谁知道后来为袁术驱使,父亲用粮受其节制,最后在林中死于黄祖部将暗箭之下”他攥紧了拳头,“袁术不思为咱们父亲报仇,这些年来蚕食父亲旧部,占据了父亲打下来的地盘。当初我往袁术处借兵,受了多少磋磨。他给我这不足一千人,原是打量着我不能成事的,只当是打发了乞儿。”他冷笑一声,“这却是小瞧了我。”
孙权仰头望着兄长。
孙策收起冷笑,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去长安,辅佐皇帝,也算是圆了父亲的夙愿。况且有此渊源在,想来陛下不至薄待于你。再者这诏书上写明了只是两年。待你回来,且看哥哥给你打下的地盘吴郡是咱们老家,是非占不可的。另有会稽与丹阳,也是紧要的地方。这等乱世之中,若是没有自家的一块地盘,终日奔逃,如何使得”他与孙权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相貌却大不相同。
孙策生得俊美异常,本就踌躇满志,少年得意,言谈间杀气将出,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有了这一番与兄长的夜谈,得知了亡父与皇帝的故事,孙权心中定下来,待到来到长安后,见皇帝待他,果然与别人不同,虽未曾言明,但确知乃是因兄长那夜所言旧事的缘故。他只在心中猜想,要到何时皇帝才认为可以告知他当初信物一事了。
想到亡父曾被皇帝委以惩奸除恶、兴复汉室的重任,孙权再看皇帝,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日常亦肯用功,不论是书本功课还是骑射功夫,都拔得头筹。这次新春过后,皇帝出行巡视潼关,便也点了他同行。出行路上,比之在宫中,与皇帝的接触更多了几分。而皇帝也时不时叫他到身边说话,便如此时这般。
“回去了。”笑过之后,刘协望着峭壁下宽广的江水,叹道“该回去了。朕这一趟出来两个月,不知长安城中是何等样情形了。”
众人上马,待过了山间崎岖处,往东便是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坡道,足有十丈只宽,沿坡道过秦岭,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了。
张绣在此辞别,因要留守潼关。
他下马相送,身后高大威猛的胡车儿一如往日那般守着,山林层层,直到再望不见皇帝车驾,张绣才叹了口气,回身往潼关暗门走去。
胡车儿跟在他身后,见状道“将军为何不乐可是这潼关有什么不妥”
张绣看他一眼,见他眼中闪着忠诚鲁直的光,却无法同他言说胸中的百般情绪,只能勉强一笑,道“陛下委以重任,我只担心守关有所闪失。”
胡车儿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敌军来了,将军只派我一人站在暗门孔道之上,便能抵千军万马。”
张绣只好一笑。
而下山路上,刘协在马上回首,却已然望不见峭壁之上那小小的关口,但见山势巍峨,而江水雄壮,后世元代张养浩的一曲山坡羊不期然涌上心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词中此时最触动刘协的,却并非写潼关之险峻,也并非感叹百姓之苦,反倒是那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
秦,他早已经历一生;汉,乃是他正在经历的。
然而这一切终将归于尘土。
孙权就骑马护卫在刘协身旁,此刻见了年轻皇帝面上神色,不禁一愣。
孙权尚是年轻不识愁滋味,更不懂什么叫怅惘,可是此刻望着皇帝的神色,忽然间在吴郡读书时看过的古往今来那些意气消沉的词句都往胸中灌来,一时只觉良驹宝刀都再不能叫他快活了。
不妨赵泰在另一侧笑道“陛下,咱们出来俩月,不知城中子脩哥哥如何了恐怕要给朝中那些老头子咬下块肉来。”
刘协回过神来,不禁一笑。
他出长安巡视潼关,既是出于关中防护的军事需求,也是为了给曹昂腾出地方,好叫他施展拳脚。转过年来之后,眼见关中越发干旱,恐怕又是一个欠收的年景,虽然朝廷已在开凿新的渠道,以为灌溉之用,但终于无法改变大局。自灵帝末年起,凡是旱年,多半还有蝗灾,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种情况下,粮食安全就成了国之根本大事。
长安城中大族豪强,盘根错节,豪商巨贾,接通权贵。刘协令曹昂彻查各族资产,严令禁止私人囤积粮食,然而屡禁不止。正如西游记中所写,人间的小妖怪小魔头,亮出真身,哪个不是真神身边伺候的棍子还没打到这些豪强身上,请托的官员早已堵住了曹昂办差的衙门。
就连刘协的未央殿中,也有董承与阳安大长公主踏过几次门槛。要知道前者乃是刘协表叔,后者乃是刘协姑母,两家的女儿都还养在长乐宫中,都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两者前来,也都有些苦口婆心,无非是物议沸腾,皇帝刚刚亲政改元,实在不合于此时生事,纵有宏图大志、百年大计,也当立足眼下。
刘协继续留在长安,两方都能问到宫中来,成事之前便要矛盾激化。因此刘协便借着巡视新修筑的潼关一事,避出长安。如此一来,在长安城中的豪族便觉此事皇帝还未有定夺,事情有了回转的余地。但是另一方面,曹昂独自留在长安,暂时失去了皇帝这最大的依仗,面对的压力却是不可想象的。
曹昂要面对的压力,不只来自于反抗的豪强,还来自于在旁盯着的新任尚书令杨彪。杨彪当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是他也绝不会宽容于曹昂。若是曹昂行事时有偏差之处,杨彪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杨彪出身士族,当初灭宦官,他曾出力。如今打豪强,虽然符合清贫士族的利益,但是对于四世三公这样的杨氏大族来说,却就并非好事了。豪强原是与权贵连着的。而如今以曹昂为代表的朝中新生力量,更是与杨彪所代表的旧臣集团成犄角之势,虽然这些只在暗中汹涌,因当前还有兴复汉室这一大任务、这一共同的理想悬在头上。
但两派之间,不甚融洽,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到此处,刘协道“将德祖唤来。”
德祖,杨德祖,杨修。
杨修乃是杨彪之子,是年刚满二十,于是举孝廉入仕。他的父亲乃是当今尚书令,家族又树大根深,起\点自然不同凡响,一出仕,就做了郎中,常伴皇帝身边,以备差遣顾问。待到这郎中做满一年,那便可以称一声尚书郎了。
一出仕就在尚书台挂了名,又常伴帝王身边,加之杨修本人确是聪慧无比,在他的年纪算得学识渊博,想来大好前程便在眼前,如无意外,来日他也会是家族中又一位列于三公之位的大佬。
可惜真实历史上,杨彪看不顺眼曹操,曹操初时对杨氏也心中忌惮。待到杨修以杨氏子身份参与曹丕、曹植夺嫡之争,却站错了队伍,犯了大忌。曹操下定决心后,为了铲除可能存在的夺位隐患,下令将杨修诛杀。否则以杨修之才,想来历史上还能多几则美文名篇。
刘协最喜年轻人有才进取,因此见杨修虽然因聪慧且出自高门、难免有些飞扬恣肆,但他又岂会因少年性情而苛责于杨修,仍是常常带在身边,爱他言谈有趣。
一时杨修驱马上前,只见青年峨冠博带,广袖宽大,胯\下白马,手中短鞭,含笑而来,当真名士风流,叫人见之忘忧。
刘协一见,便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