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我们留宿的客栈,外面仍旧是一片混乱,有人抬着尸体急匆匆往外搬运。骤然闻得人声,我重重松了口气,背后已然被冷汗浸得透了。弄尘见我额头上密沁的汗珠,也是愕然。“绾绾,怎地骇成这样”我苦笑一声道“不打紧的。”
远远的传来一声马嘶,我神情一动,跑到了马厩里。小白早就看见了我,摇头摆尾喷着响鼻,甚是欢喜。此刻见了小白,正如见了亲人一般;我打开马厩的栅栏,小白便跟着我走了出来。进了院子里,我踮起脚尖一把搂住它脖子,喃喃道“乖乖小白,还是你好。”
小白亲昵地摩擦我的头发,我顿时心神安定下来。弄尘见我和马儿如此亲密,惊奇道“这马倒是很通人性。”
我眼中一片宁和、向往之色,抚摩着小白光滑的皮毛道“这世间的生灵皆归于六道之中。人只道自己是万物之灵,但畜生道中,灵性不次于人的比比皆是。有成语道猪狗不如、狼心狗肺,那都是废话。你若真心对一个人好,那人却不一定同样对你好。你若真心对这些动物好,它们必将十倍、百倍地对你更好。所谓禽兽行径,倒比人的行径要好多了。”言毕又目光逼人地看着弄尘“就如同七七姑娘,她对你情深义重,对你如此周到,你却瞧也不瞧她一眼--我只是给小白喂食添水、洗刷皮毛,它却甘愿一辈子将我背在背上,这便是区别了。”
弄尘一听七七二字,那张温温柔柔的脸忽然有了一丝痛苦之色。“弄尘并不是石头人,自然也知道七七姑娘的好。只是人的感情如此复杂善变,又岂是喂食添水、洗刷皮毛那么简单弄尘只怕肩上的担子太重,反而累及别人。”说罢也不再跟着我,反而一反常态,失魂落魄地看了我一眼,便缓缓地步入客栈。我听着他那样的叹息,心中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忍来。这世间没有故事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罢。
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回来后一直未见朱七七身影,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我回头对小白道“那与我们同行的漂亮姑娘去哪了”
小白马头
一侧,低低嘶鸣了几声,我顿时又惊出一身冷汗--这朱家的大小姐真真不让人省心,原来我们走后,她已追着弄尘去了,两下里正好走岔了路。
我连忙追进客栈,唤道“弄尘,弄尘”
厅中正在吃饭的寻常食客都被我喊声吓了一跳,我定睛一看,哪里有弄尘踪影遂急急地跑上了楼,只见弄尘的厢房房门洞开,空荡荡地人影都没有一个。我心下一片惶然,在客栈中到处搜寻,然而他却像失踪了一般。
他走了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三个字,颓然地坐在弄尘房间的小几旁。若是往常,我定然可以转头再去寻朱七七和沈浪再作打算的;只是现下他们去的是鬼窟,我最有阴影的地方--弄尘虽然总是一副轻佻的样子,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突然间走了,我顿时觉得像是没了主心骨。
这样呆坐半晌,越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没做理会处,忽地窗外小白嘶叫了一声。我不禁心头一凛--这时楼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将门掩开一条缝,正好看见先前在客栈中曾与一笑佛较武的彭立人。这彭立人江湖人称“泼雪双刀将”,算来也是个使刀的好手,我虽未十分留意,却也曾听一笑佛不住口地称他名讳。只见此人面色灰败,哆哆嗦嗦,脚步虚浮不稳,来也是被那鬼窟的鬼骇得怕了,走到一半便半路折返。
彭立人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的房门撞开,我一见那房间,顿时心道不好--方才小白嘶鸣示警,说是有生人气味,还是个练家子窝藏在这客栈之中的某一处,所指的正是这一间房。
我惊讶之余只觉得来人委实非同小可,这般进来竟然毫无声息,我也不曾察觉,这彭立人恐怕是立时要遭殃了。我虽跟那彭立人完全是陌生人,但也不愿就此看着面前有人无故被害了性命。当下身法滑溜,如猫儿般梭巡到相邻的房间里,静立在墙壁一侧伺机而动,仗着耳力好,细细分辨那房中的动静。
只听彭立人忽地一声惊呼,道“朋友是谁”
这时一个极其怪异的声音桀桀怪笑道“冷月照孤冢”
我心中大骇,脑中一片混乱,只想“莫非这恶鬼真的来索命了”
便再也听不下去,恍惚间只听那恶鬼似乎正在与彭立人争斗,那鬼冷笑着道“区区人力,也想与鬼争雄。”当真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冷透,只觉得两世为人从来都没有这般害怕过。
小半盏茶的时光过去,屋内忽然没了声息。过了一会儿神智渐渐自惊吓中回复,我忽然想起我是要去救彭立人的,居然被这鬼吓得连初衷都忘记了。头脑清醒了些,自然就开始运转。默默想了一会儿,顿时心中大悔,暗骂自己白痴--小白既然嗅到生人气息,那这鬼,定然是活人假扮的
想到此间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若说害怕,也不过是怕些个怪力乱神的东西。一旦确定是人搞鬼,心中负担全都去了。我八年来要说正经学过的武功,也就是练透了一本飞鸟式。这武功拆解来拆解去,虽然未知真正江湖高手的身手是如何的,但想来这灰衣人身手虽好,总可抵挡一阵。其时我并不知道飞鸟式原本是名家武功,被师父这怪异的“雅人”改头换面,换了几个名称重新修了一本,还道只是一门冷门的功夫。须知沈浪的武功已算是极高,我当时与他同行,并非真的已死相拼,只是懒怠于真的动手。若说正面迎敌,自己的身手已隐臻一流境界。但那倒是后话了。
我正欲夺门而出,忽然听到房中的“鬼”阴恻恻道“你若想活,便照我的话做。”我不由停下了脚步,细细倾听,听到后来,越来越心惊,也隐隐确定了那只“鬼”的身份。
待彭立人出得客栈,我立时跳下楼,嘬唇打了个唿哨。小白闻声而来,我正欲跃上马背,看着小白那漆黑的皮毛又犯了难,这样走在雪地里,简直就是个活动靶子。那鬼窟中搞鬼的人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放冷箭伤人。正苦恼间,小白像是通晓我心意一般,扬首长嘶,并不钻进我手上拿着的笼头,只是两只前蹄跺着地面,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一般。
嘶声甫停,马厩左边一堆银白的雪坨子簌簌抖动,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嗖地窜了出来,唬了我一跳。待面前白影抖掉身上的雪,我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面前那高得将将过了我的腰、抬起头来能及我胸口的
白色猛兽,通体雪白晶莹、毛色柔亮顺滑,身后拖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脸上一对如黑葡萄般的圆眼睛好似孩童手中的玻璃球般转来转去、剔透可爱,可不是我的貂儿
这才月余不见貂儿,又长的这般大了,我着实吃惊不小。心想貂儿必定是有奇遇的,但此时决不是询问的时候,彭立人已经去得远了。貂儿轻咬我衣角,示意我坐在它背上,我奇道“你驮得动我”说话间轻盈跳上貂背,貂儿则稳稳站在地上,动也未动,仿佛背上活人的重量轻若鸿毛一般。我不由得越发惊异,伸手抚摸貂背,只觉得貂儿身上肌肉极有力,脊背也非常宽阔;寒冬时自然长出了一层细密保暖的绒毛,使身躯看起来大了一圈。
貂儿感觉到我坐的稳了,便用长长的尾巴卷住了我,好似一只大毯子一般的暖和,十分舒服。正自抚摸貂儿尾巴,貂儿已低低叫了一声示意,随即轻弓后腿,身子如箭一般射了出去,发足疾奔,一跃之下周围景物已倒退了好几米。我这才发觉那尾巴原来不止是御寒,更十分有力的稳住我身躯、助我保持平衡。
我全身放松伏在貂背上,只觉得触手都是松软柔滑的皮毛,如同置身于一个大摇篮般舒服。貂儿身上并没有野兽常有的气味,倒是隐隐有些类似松针的香气。过去我并未曾细细问过貂儿究竟有什么奇遇,这一下好奇心大起,心想此番事了,必定要解开这个谜。
貂儿速度快如流星,越跑越快,到最后身后的雪地上爪印已浅浅的不可见,夜幕中犹如一条雪白的匹练般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飞驰而过,若不是目力远非常人,断然辨别不出貂儿身影。一路行来相安无事,我原本在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把汗、凝神戒备有人暗算,此时发现以貂儿这诡异的速度,就算真有人要暗中放箭,也决计碰不着它一根毫毛。
貂儿凭着敏锐的嗅觉,毫不犹豫地追着彭立人往前走,七拐八弯地跑了不多时,前方朦朦胧胧显出了山影的轮廓。那彭立人只一个闪身,已经没入前方山岩之间不见踪影了。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只是连月光都吝于将银光撒在这诡异的洞窟前。只见前方山岩犬牙交错、
尖利嶙峋,黑暗之中就像一只欲择人而噬的怪兽,那黑漆漆的洞口正像是怪兽大张的嘴一般。这鬼窟依山而建,内中有丝丝寒气透出,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踟蹰着不敢动身。虽说知道这鬼窟不过是人在搞鬼,但只要望着那洞口一眼,心中依然是害怕无比。当下搂住貂儿脖子,道“好貂儿,咱们一起进去罢。”
貂儿也不动弹,只呜呜低咽,用湿润的鼻尖拱着我前行,原来它此刻竟要离开。我不禁失色道“好貂儿,你要去哪儿”情急之下,眼中竟泛出泪光来“我可不敢一个人进去。”
貂儿伸出舌头细细舔着我的眼睛,待舔干了泪水,便抖抖皮毛挣开了我的怀抱,转身就要跑。我大惊之下就要去追,刚要大喊,忽然被人一把捂住了嘴“莫喊,当心被那彭立人听见了。”骤闻那人声音,我顿时精神一震,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当下也没了追貂儿的念头,任由它跑的远了;只觉得此时只要有这人在,不不,只要是个人、有那么点人的气息,当真是老天爷对我的大大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