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开门时门口铺了一层厚厚的爆竹屑毯子,军士们依旧各行其是,游淼也不管他们了,由得人去玩闹。不少人过了江,到江北山上去打猎,早上猎了不少山鸡野兔回来,游淼去了半晌便犯困,回来家里歇着。
开年时四家佃户都上沈园来拜年,游淼一人赏了个封儿,那年轻佃户张二从这天起便常来书房读书,于是书房里支了个炭炉子,游淼与张二人手一本书,游淼看神农经,张二则看礼记,李治烽饶有趣味地看孙子兵法,书房中暖洋洋的,外面飘着小雪,舒服得很。
年初二,扬州军的兵士终于玩够了,各自扛着工具去开渠,预计还有四五天便能完工,届时水渠一通,水车造好,再把田埂挖开,江水水流便将如蛛网般,蔓延到整个江波山庄,纵横错落,最终汇入南边的池塘,将池塘注满,流向安陆村。
游淼在地图上圈了几块地,水稻是必须种的,自己有这么大一块庄园,断然没有吃米吃面还朝外面去买的道理。江波山庄九千亩良田,江南七千亩,东边三千四百亩地种水稻,亩产按三百斤算,一年三季,九百斤。
一年可收三百万斤水稻两万五千五百石。
江南之地,一石米一两银,也就是说,每年产出二万五千五百两银子亩产七两五钱银
游淼的眼睛登时就直了,险些连算盘都拿不稳,手指不住哆嗦,李治烽与张二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游淼。
“羊癫疯了。”游淼说,“别管我。”
李治烽笑了起来,伸手搂着游淼,依旧看他的书,游淼则在他的怀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盘。
二万五千五百两银当然不全是他的,那几名老佃户游淼给降了一分,但要再招长工或新佃户,自然是不能这么算的,至少也是五分租。
一万二千五百两银,里头又要扣去整个山庄地皮向朝廷纳的捐,其中空地按一亩一钱银子算,良田按一亩五钱银子算,也得四千五百两,到手剩八千两银。
只要将这些水稻田全包出去,自己必定就饿不死了,每年还净赚八千两。游淼先前一直听说江波山庄如何
难种确实难种,没水没肥没人耕。栽水稻栽不起来,湖干涸了,要施水,只能看老天爷脸色。
水车一建好,灌溉用的江水就将是源源不绝的,别说双季稻,一年种三季都不难,亩产就这么翻了三倍。游德川不会种地,自然也不去关心铁犁,双排锄,翻铲等耕种机关。游淼把神农经放下,说“张二,把书架上那本墨经给我扔过来。”
一本书哗啦啦飞来,李治烽抬手抓住,游淼接过,认真翻阅。
这些日子里,游淼已对几大古代种植法有了大致的概念。
公输经是巧匠鲁班所作,里头讲述的都是些巧夺天工的装置,水车、竹筒、机关鸢、小到铜人铁人等玩物,大到拆梁换柱,房屋结构,都有涉猎,木石注生之术虽好,但与农业的联系却是不强。
墨经则是墨家老祖墨子所作,论述的也都是机关,却分为兵家篇与农家篇两类。兵家篇专说飞弩、沟爪、甚至攻城云梯、抛投器、机关屋踏弩等物,这些游淼都用不着,便先放着。农家篇却是联系地利的好物,包括三行犁、巨犁、撒种器、双排锄、翻土锹、除草铁器、渠流分隔沟与驱雀铜人等等。按照这上头所记载的机关制造出来,配合天工开物上的磨、簸箕、颠筛等工具,一家人,两头牛,便可轻松照顾上百亩地。
齐民要术则是专述各种作物的秉性,包括什么地区施什么肥,是草木灰还是人畜尿等等,以及脱粒,选种等要诀。
神农经说的又是植物种类及作用。
这些书上无一例外,都有母亲的批注,看来母亲当年也是想把这个山庄整治好,小小的圈几块地,种种田玩,书里还有相应的分析,其中便提到,无论土地如何,收成如何,外头市上米价如何,都要种一部分水稻,以避饥荒。
乔珂儿又写到自己小时候遇过的江南瘟疫,那次瘟疫给她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有银两也买不到米面。所以不管是丰收年还是灾荒年,都要屯粮。
游淼看来看去,也相信种水稻是最安全的,因为不管什么年间,大家都要吃饭,米面卖不掉,储在自家粮仓里也不错。
游淼划出地方,在水稻田的区域上写了“八千两”的字样,东边高处田地种水稻,大约是定了,开春等水车造好了就种。而低洼一地,从山庄以东到大池塘处,土壤疏松,倒是可以考虑种点油菜,待找到养蜂人了,在池塘边建一排蜂房,这样从山庄出去,绿油油的一片油菜花田,实在是赏心悦目。
“油价现在多少”游淼说。
张二抬眼看了游淼一眼,说“五十八文一斤。”
李治烽漫不经心道“五十五到六十五。”
游淼点了点头,又问“一亩油菜能产多少菜籽油”
张二与李治烽都答不出来,游淼去翻齐民要术,里面写到一亩地产两百五十斤油菜籽,菜籽又能榨一百斤油。亩产五两银,外加蜂蜜,倒是和种水稻差不多,多不了多少。
游淼欣然把笔一挥,圈了五百亩地种油菜。
外头有人在喊,声音依稀听不清楚,似乎在唤游淼。
“老小”那男人声音道,“在家里么看你来了”
游淼被蛰了一般跳起来,匆匆忙忙穿靴子,穿不上,光着脚就朝外跑,见一男人在院里探头探脑,说“这么气派的园子,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
“小舅”游淼大喊大叫,跑过回廊,朝那男人怀里一扑,疯子一般又蹭又滚。
那男人正是游淼母舅家乔珏,见了游淼便把他搂怀里,又按在墙上揉了揉脑袋,说“你这小混球小舅不来见你,你敢情还不回你娘家里来了”
游淼见了乔珏,简直是又哭又笑,拖着他进堂屋内,把他按在长榻上就朝他怀里钻,埋在他胸口上,半晌不发一语。
“好了好了。”乔珏只是忍不住地笑,拍拍游淼的背,示意他起来,见游淼眼眶儿红了,嘲笑道,“刚想说你长高了些,还跟个小孩模样似的哭鼻子。”
游淼抽了抽鼻子,李治烽拿着他的靴子过来,服侍他穿上,游淼自己去内间取茶,说“你怎么来了”
乔珏道“来看你呗,你二舅家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过几天,寻思着投奔你来了。”
游淼破涕为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你过来选一间住下就行。”
游淼踮着脚,把高处一
套壶、一盒茶叶拿下来,乔珏四处看看,摇头晃脑道“这就是二姐当年买下的庄子倒是不错。”说着又朝李治烽点点头,说“你忙你的罢,不用伺候了,我是他小舅,你当我自己人就成。”
那乔珏何许人也原是少源茶庄二庄主,昔年乔珂儿的爹娘生了四个孩子,江南瘟疫时,大女儿与女婿都染病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名唤乔蓉。
少源茶庄长房嫡子乔璋,父母去世后便接手了茶庄,娶了当地有名的一女人白氏。
三女儿乔珂儿嫁给游德川,便是游淼的娘。
小儿子乔珏,出世时正赶上茶庄没落的时候,少年时颇有点游淼的模样,都说外甥像舅,乔珏与游淼岁数只差了五岁,是乔珂儿一手带大的,小时候也常到碧雨山庄住,与游淼看上去倒是亲兄弟一般,都是粉雕玉琢,玉树临风的模样。
更难得的是,乔珏出世没多久爹娘便染上瘟疫去了,乔珂儿给乔珏请了个乳母,便是孙嬷嬷。这孙嬷嬷后来也是游淼的奶娘,按江南世族的惯例,喝过同个奶娘的乳汁,自发小始就是好兄弟,平日里须得互相照顾着的。
所以乔珏与游淼既是舅甥亲戚,又是从小的玩伴,情同手足,自不消说,游淼回家后来了江波山庄,本想先去见上乔珏一面,然而想到母舅家人多口杂,当家的二舅妈又不是易与之辈。去了也是徒惹烦恼,不如先定个地方住下来,待山庄成规模了,再让乔珏过来。
乔珏这人也是个有才的,天文术数,四书五经,奇门遁甲,卜算茶道,几乎样样精通,读书时曾把夫子驳得无话可说,却生性不羁,不喜作文章考功名,游淼上京读书时,乔珏还在给少源茶庄管账,每日随便写写算算,算完便出来游手好闲地逛。
游淼取下一个黑白两色的陶壶,一黑一白两个杯,说“我这恰好有些君山银雾。”
“不忙。”乔珏忙道,“你喝我的,我带了些茶来给你尝尝。”
乔珏从袖中取出一包茶,说“这是我前年藏的一点冻顶乌龙。”
游淼没用母亲的随嫁茶具,拿这两个杯泡了茶,又问“家里怎么样了。”
乔珏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是几年前
那样,天天闹,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照我看呢,就把茶庄的铺面关了,要么换开个当铺。你看你二舅那人,一年到头,好不容易种点茶出来,他要按来收茶的人的价,全出清也就算了,偏生不听劝,要放自己茶庄里卖。”
游淼知道少源茶庄生意不好,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老爹游德川太会做生意了,现在江南的茶商抢生意路子抢得快要杀人放火,乔璋那点头脑,哪抢得过别人全部勾结在一起的茶商
从前小时候他听母亲和二舅妈吵过几次,那会儿不懂,但现在大约是懂了的。
“都联手压咱们家的茶价么”游淼问,“让二舅能卖就卖了罢。”
“你二舅榆木脑袋。”乔珏没好气道,“要能说得通也不是现在这光景了。跟他多说几句,就跟害他似的。”
游淼乐了,说“表姐呢”
乔珏说“还是那样,跟那女的天天吵架,嫁不出去,你娘一去,没人压着茶庄里,你二舅妈越来越蹬鼻子上脸的了,每月给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游淼说“要么你来我这儿住着罢,我看你也别走了。”
乔珏不答,拿着杯端详,笑道“这俩杯有意思。”
游淼打趣道“在京城买的,唤作太极壶,地摊货,二两银子。”
太极杯中注满茶,游淼尝了一口,初时虽无甚特别之处,然而入口后静静回味,缓慢回甘,又有种醇厚之感,犹如厚重山水之气带着灵动的墨香,在舌上一层层地蔓了开来。
“好茶。”游淼说。
“是罢。”乔珏说,“我给你二舅说了几次,家里都不做这茶叶,非要种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