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沫帖儿看了又看,见那琉璃壶会变色,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游淼心里跳得更厉害,生怕被贺沫帖儿认了出来。便装作被看得害怕,低下了头。
贺沫帖儿说“沙那多,你也到出长城的时候了。”
“早就过了。”李治烽淡淡道。
贺沫帖儿道“你大哥这些年里,一直在找你。”
“他担心我不死。”李治烽简单明了地答道。
贺沫帖儿眼睛眯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游淼沏好茶,将一杯绿茶放到贺沫帖儿面前,又躬身将另一杯放到李治烽案上。双方都默不吭声,李治烽手指拈着茶杯啜了口,贺沫帖儿却把那杯茶朝大嘴里一倒,顷刻间就喝完了。
“嘿。”贺沫帖儿玩味地笑道,“汉人搞的这些玩意,不如咱们塞外的捣茶好喝。”
“你们成天贪图享受,摆弄这些无谓物件,自诩风雅。”贺沫帖儿这句话却是朝游淼所说,“难怪会亡国。”
游淼低下头,要再上茶,贺沫帖儿却大手一挥,示意不喝了。
“沙那多,什么时候回去,取回你该得的东西”贺沫帖儿问。
李治烽唔了声,没有明确回答,贺沫帖儿一手按着刀,身体微微前倾,说“沙那多。你给我想清楚了,格根王子在等你的答复。”
李治烽看也不看贺沫帖儿,问道“我无兵无将,孑然一身,唯一的一个随从也是汉人奴隶,五年前我的侍卫都死在孟河关下,今天胡日查汗愿意帮助我”
贺沫帖儿沉声道“是格根王子愿意帮助你,回到你的故土。”
李治烽续道“就怕你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
贺沫帖儿伸出一只手掌,似乎是示意他无需再说,游淼心念电转,将两人对话中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碎片缓慢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李治烽问“五千”
“五百”贺沫帖儿似乎怒了,说,“我给你五百精兵”
李治烽缓缓摇头,说“五百精兵,杀得死人,杀不服人。”
贺沫帖儿“你要什么”
李治烽缓缓摇头。
贺沫帖儿深深吸了口气,看着
李治烽不言语,那一刻厅内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李治烽放下杯,一手平托,手心上翻,在胸膛前轻轻一让,继而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知道要走了,便会意起身,李治烽又道“远方的朋友,多谢你的款待。”
贺沫帖儿冷哼一声,也不留他,李治烽便转身,带着游淼离开。
出来时天已全黑,李治烽循着原路下去,游淼一直不敢说话,下山时离开了火把照着的大路,游淼看不清地面,险些摔倒,李治烽听到响动便转身抱着他,又走了一小段路,李治烽躬身。
“上来。”李治烽说。
“不行。”游淼不敢让李治烽背,“当心被看见。”
李治烽说“到这里就没关系了。”
游淼道“贺沫帖儿见过我,也知道我是天启的大臣,刚刚他只是没认出来。”
李治烽说“你的身份根本不重要,上来罢。”
游淼微一疑惑,但终究是相信李治烽,便爬上他背去,让他背着。离开大安的城堡后有一段非常黑的夜路,李治烽便这么背着游淼,在路上慢慢地走。两人都默不作声,游淼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道“他让你回去族里,是吗”
“嗯。”李治烽的声音沉稳,答道,“格根王子是鞑靼的大王子,胡日查如果哪天死了,鞑靼势必有一场争夺王位的内乱,他想争取我们犬戎族的支持。”
游淼曾经听孙舆说过,鞑靼人有许多个村落,他们决定由谁来继承王位,也不像汉人一般,遵守立长立嫡的规则。而是看村落势力,以及几个交好外族的支持。他本想问李治烽的决定,孰料却意外地得到了别的讯息,遂分了心神,忍不住又问道“胡日查快死了吗”
通常只有统治者身体不好时,诸王子才会掀起夺位的纷争。
李治烽却简短地答道“不一定。”
游淼“五胡不支持格根王子么”
李治烽“不,五胡分几派,有支持嘎必图的,也有支持宝音王后和西羯小王子的。”
游淼有点糊涂了,他蹙眉思考许久,又问“可五胡和贺沫帖儿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是已经被他争取过来了么”
李治烽“不是,这次南侵是鞑靼人早就准备好了的,早
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备,包括你们汉人的聂丹将军被调走,五胡从粱西平原入侵,拖着主力部队,都是胡日查的计谋。”
游淼“”
游淼呼吸急促,李治烽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静夜间听得尤其明显。
“为什么说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游淼又问。
“因为鞑靼人不会相信,我身为一个犬戎人,会愿意帮你们南汉。”李治烽说,“他们也想不到,我会对一个汉人忠心。”
游淼抱着李治烽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
“我想回家。”游淼低声说,“你想回你的家吗”
李治烽“我们犬戎人是没有家的。”
游淼又说“我是说族里想回你族里,就回去罢,我从前不知道你是沙那多,不知道你是犬戎的王子。”
李治烽忽然道“如果知道了呢”
游淼倏然就被问住了。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李治烽的身份呢这问题令游淼彻底有点想不明白了,假设一早就知道花钱买来的奴隶原来是个王子,游淼会怎么待他放他回去么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我不知道。”游淼自言自语道,“可能还是这样罢。”
李治烽又不吭声了,背着游淼朝军营的方向走。
游淼想了很久,总觉得有几句话,还是得对李治烽说。
“我是汉人,你是犬戎人。”游淼说,“国家与国家之间会有争斗,有杀戮,有战俘,有奴隶。”
“这些都是咱们做不了主的,你被我们汉人抓来,受了不少苦,李延当年还想杀你。可我救了你。我承认,是,最开始没把你当朋友看待过。可待在中原的这些年里,你虽然没有过王子的日子,我也我也”
游淼一时间竟有点说不下去了,李治烽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我也没把你当过奴隶。从延边你把我救出来,我觉得咱俩就不再有谁是主,谁是奴的差别了。回江南那段日子里,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李治烽,我是很依赖你的。我知道你只有我一个,可我也只有你一个。除了你,再没别的了,我回京赶考的时候,就想过”
李治烽倏然笑了起来。
“没听懂。”李治烽莞尔道。
游淼有点惊讶,他很少很少看到李治烽笑,夜里黑漆漆一片,他也看不到李治烽的脸。但他知道李治烽在笑。
“那会儿我就想过,这辈子好像离不开你了”
李治烽背着游淼,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游淼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悲哀。
“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就像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把我当做你的媳妇那么照顾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游淼思忖片刻,而后认真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那一刻游淼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有的话啰啰嗦嗦,纵是千言万语,不如这么一句诗。
李治烽停下脚步,让游淼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军帐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行军营帐群就在眼前。
游淼走到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李治烽却侧过身,避开了灯火,在转身的那一刻,游淼倏然看到他的眼角依稀闪烁着泪水的光
“走。”李治烽说。
“不。”游淼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李治烽的腰。
“你想回家的话。”游淼又说,“就回去罢,我不拦你,今天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你我相聚一场,我就想告诉你,我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女人,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就跟着你走了,可我是男人,国仇家恨,我不能不报,天启的江山,我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