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游淼正在书房里看书时,外头有人来报有客来了。
来人却是平奚,正在厅里等着,李治烽在待客。游淼正在凭记忆摹写一本熟读过的书,听到平奚来时便头也不抬道“让他再等会儿。”
现在凡是有客来,江波山庄里都是李治烽在接待,乔珏并无官职在身,见了做官的来了不免要行礼,便避而不见。而李治烽待客是最省心的,客人不吭声,李治烽也不说话。免得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家彼此打哈哈累死人。
游淼摹完书,拿着墨迹未干的抄本出去,平奚与李治烽正对坐喝茶,平奚一见游淼来了便起身道“怎么也不进扬州府里去”
游淼道“刚回来,正不想动呢。”
平奚说“都在等你,只缺你,人就齐了。”
游淼笑吟吟地看着平奚,过来坐下,平奚又道“迁都之事已经议定,李兄弟也脱了奴籍,兵部正等你二人上任呢。”
游淼与李治烽相视一眼,游淼问“你去不”
李治烽摇摇头,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游淼朝平奚笑着说“我们都不去。”
平奚脸色略变,不由得重新审视游淼,游淼捋了袖子,自顾自去喝茶,说“三殿下让你来的”
平奚摇头,游淼便道“最近身体不大好,我爹又搬到山庄里来,须得花点时间照顾父亲”
平奚这才想起,说“昨日便听说扬州城里在议论,说你摒弃前嫌,将你父亲接了回家,还未拜见伯父”
游淼嘴角抽搐道“免了。”
平奚好生尴尬,坐也不是,起也不是。游淼索性道“咱俩就不打官腔了,除了让我回去任职,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平奚只好老实道,“三殿下没说,是李延让我来问的。”
游淼道“让李延自己来。”
平奚道“他腿受伤了,还没全好。”
游淼寻思片刻,知道前天进了扬州一趟,李延等人听到风声才派平奚上来。游淼又问“三殿下怎么说”
平奚道“他在和你先生、扬州知州商议迁都的事。今日大家都在,唯独缺了你。”
游淼知道这是要拱赵超上去当皇帝了,又问“什么时候登基”
平奚道“不清楚,国库里没钱,只能从扬州府的库房里支,兵部是最先起来的,都复原了,赵超让我来找你俩,想让李治烽兄弟带兵,聂将军经上次那事被降了职。如今扬州军军防一职还空着”
“亲兵统帅让我一个外族担任。”李治烽开口道,“你们汉人放心么”
一阵寂静,平奚思忖片刻,开口道“是三殿下力排众议用你。”
“不用了。”游淼道,“我俩现在都不想入朝。”
平奚也是聪明人,自然点头,又问游淼道“既不愿去,那我再问声,户部人选,你有举荐的没有”
游淼想了想,摇头。
平奚踌躇良久,最后似乎狠下心,说“再借点钱,哥几个派我来找你打秋风了。”
游淼当即哈哈大笑,笑得险些碰翻了茶杯,一边起身一边道“你早说来借钱,也不用弯弯绕地说这半天。”
平奚额上满是汗水,李治烽见状便道“我去拿钱。”
游淼也不问他拿多少,只是问平奚道“江南的库银够么”
“不够。”平奚道,“差远了,要吃要穿,要养兵要征兵,要建皇宫,一堆事情放着,全都要钱,你没见扬州府里,都要忙疯了。”
正说话时,李治烽拿来五张二百两的银票,平奚接过,如释重负道“这可多谢你了,正逢花用的时候。”
游淼道“不客气,只是山庄里也没几个钱了我爹的庄子又遭了战乱,被洗劫一空”
平奚也不知游淼家底,忙自打过借条,道谢回去,游淼要留他住一夜,平奚却忙着翌日回去分派事,便即道别。
如此数日,第三天又有人上门。这次则是昔时刑部的林洛阳,坐下便张口借钱。游淼早在这几日里便打好了算盘,这些公子哥儿们都是要当官的,不怕借钱出去收不回来,便大方地借了他五百两。紧接着秦少男又登门造访,连着几天,扬州城里被游淼救出来的少年们络绎不绝,车轮似的上山庄来借钱。
游淼几乎都是有求必应,或三百,或五百地借出去,直至第五天清晨,李延亲自来了。
游淼坐下便道“要多
少钱”
李延看着游淼不说话。又看李治烽。游淼笑嘻嘻地看着李延,李延在大安城里时被打断了一条腿,仓皇出逃时没及时接好,沿途又奔波劳顿,致使归来后腿脚仍有不便,只怕终生就要这么一瘸一拐地过日子了。
李延道“借点给我赎你嫂子。下月初一,我得过江去,和胡人议和了。”
游淼听到这话不得不认真面对李延,说“多少”
李延道“一万两,有么”
游淼不答,反问道“你看我这模样有么”
李延重重叹了口气,倚着自己的拐杖沉吟不语。李治烽拿着个匣子过来,放在李延面前,李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千两的银票。
“谢了。”李延朝李治烽说,又叹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照进厅内,游淼蓦然发现李延老了许多,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竟已有白头发了。方才他拄着拐进来那会儿,简直就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儿。
“你怎么不去当官”李延又问。
游淼说“不想去,累了。”
李延不认识般地看着游淼,眼中神色带着点迟疑,又试探着问游淼“哥几个都等着你上朝呢。”
“再说罢。”游淼笑道,“你们都回来了,哪儿还有我逞能的地儿呢。”
李延嘿嘿一笑,自嘲般地摇头。
“你小子,不简单。”李延话中带话般说道。
游淼知道李延也感觉出来了,昔日在京城,游淼总是在他面前演戏,而现在的游淼,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从前他必须藏着,如今一归来,除了孙舆,他谁的账都可以不买了,连赵超他都可以不理。借钱给李延,秦少男与平奚这些人,已是讲究情分,李延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想到这一节。
李延又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游淼终究顾念着李延的一点旧情,说“要么你别去了,让平奚去。”
李延说“平奚那小子,管点军务可以,谈判不行,不是我去就是你先生去,孙参知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去和谈。”
“嗯。”游淼道,“你注意安全,事情不对就回来,别太逞强。”
李延点了头,转身离开,那身影带着几分落寞,游淼目送他出去,心里有种
说不出的滋味,七上八下的。
春天到了,今年的耕种已推迟了些,再不播种就该错过农时,李延走后,再无人前来拜庄,于是游淼乐得无事一身轻,与李治烽开始种田。
江北的胡人撤回了沛县,江波山庄的佃户大胆了些,时而到江北去看看,见无甚动静,便又纷纷回去了。乔珏甚至带着几个小厮过去看山上的茶,游淼生怕有异动,便派了习武的小厮们分作四队,日夜巡视。
这些天里,李治烽便带着那百余人在江北的平地上习武练兵,去郭庄打兵器,甚至要买马,游淼在这些地方花钱倒是十分大方,李治烽要钱,他就给了。偶尔过去看时,见李治烽一身戎装,训练士兵们骑射,看得游淼不禁莞尔。
安陆以北十分安静,羯人不再过来了。乔珏的茶林开始摘叶,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传来扬州的消息。赵超要登基为帝了。
自打回到江南后,赵超便不遣人来找游淼,自己也没有来过。
直到他重组天启朝廷,预备于下月登基,游淼方寻思着给他写封信。
李治烽白天便在北岸练兵,午饭与家兵们在一起吃,而傍晚回来,换下铠甲,则又摇身一变成了山庄管家,下厨给游淼做点私房小菜。
这日黄昏后李治烽练兵归来,游淼正在后园的菜地里照顾他们的油菜,看了一会儿回来,朝李治烽道“我想给赵超写封信。他下个月就要登基了。”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写完信,你替我送过去,看他有什么话说。”
李治烽明白了,缓缓点头,这夜吃过饭后,书房里李治烽在磨墨,游淼沉吟半晌,提笔,对着空白的信纸,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许久后,写下四字赵超吾兄。
如今的赵超与游淼之间,确实担得起这个称呼了。写什么呢就连游淼自己,都很难将眼下的事给理清楚。以兄弟袍泽的名义,贺他登基为帝还是劝诫他几句什么
正思考时,程光武在门外说“少爷,有客到。”
“谁”游淼问。
程光武道“两名扬州来的官儿,一文一武。”
李治烽说“我去看看。”
游淼嗯了声,说“我写完这信就来。”
李治烽出去了
,游淼对着信纸继续思考,写下几行字,其中一句,他几年时读书看过,不知为何却一直记在心里。也是孙舆告诉他的,为君者,须得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
赵超若登基,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他是个知道世间疾苦的人,带过兵,挨过饿,吃过败仗
“你在写什么”赵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游淼吓了一跳,险些碰翻了墨盒。
“你怎么来了”游淼哭笑不得,说,“小厮说有客,估计不怎么认得你。”
赵超哂道“那夜来你家里匆匆一面,认不出无妨。我看看你写的上敬皇天,中畏群臣,下惧万民。受教了,愚兄必定时刻记得。”
游淼收了笔,根本想不到赵超会径自跑进书房来,那么刚才李治烽出去游淼转念一想,问“聂大哥也来了”
李治烽去厅堂后没回来,想必是陪聂丹去了。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