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自知必须上去了,却讨了个乖,说“你看人唐家、榜眼说得不亦乐乎,我一无权无势的”
数人笑得打跌,平奚推了游淼一把让他上去,游淼爬上台去,周围都闹哄哄的,只听得秦少男一句“给你撑腰”,便不闻其声了。
然而游淼一上台去,众人便都静了下来,先前出言嘲弄陈庆的给事中也纷纷噤声。
陈庆转身,台下也渐渐静了。
游淼倒握折扇,先朝陈庆一拱手“陈大人。”
陈庆忙回礼,一时间只觉游淼甚熟,却认不出来了,游淼又朝唐博拱手,唐博冷笑一声,诸给事中都不敢说话。
游淼认真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卦以下压上,乃是不祥之兆,今日就不提了。”一句话轻飘飘带过,又看了眼那写着“北伐”的幅布,朝唐博道“北伐之期以十年为限,一旦过了十年,我天启一朝,收复北方山河,终生无望。”
一语出,所有人耸动。
唐博带着笑意,不知是游淼送上门来,给自己折辱的笑容,还是志在必得,要好
好一挫游淼气势的得意。
唐博道“兄台此言谬矣须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南连年征抽,连本地人都养不活,北人不耕不种,白银虽大量流入本地,可光有银两,又能顶什么用”
说话时唐博手中折扇一抖,意气风发,朝台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询问道“去年六月,粮米一斤几钱菜油一斤几钱男丁几人今年呢白银大量涌入江南,米价飙升,供不应求,种地的反而吃不起米,养蚕的穿不起衣”
另一名黄姓给事中起身道“米价较之去年翻了不止一倍年前江南集结十万兵马上京,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三年前,流州征粮十万石,支援高丽前线,却连吃败仗。如今生民疲乏,林兄还要本地穷尽全力,集结军队,去打一场不知胜算的大战”
又一名给事中冷笑道“以公子家业,财大势大,有夜游扬州河道的雅兴,料想素来是不差钱的。”
数人一语出,台下诸人没有情绪高涨,反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游淼看着唐博手中折扇,忽然间就有点走神,扇上乃是一副当朝书画名家亲笔所绘的虎啸山林图。他知道这不仅是唐博的说辞,也是本地士族的想法,更甚者,这其实是地方与京城多年以来留下的矛盾,积弊已久。
唐博一拱手,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游淼有何高论,但请出言不妨。
烈日照在游淼头顶,强光万丈,政事堂诸给事中纷纷起身,局面犹如数人对游淼一人,游淼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朝台下看了一眼。
“户部秦少男。”秦少男拾阶走上台中。
平奚“兵部平奚。”
林洛阳拱手“吏部林洛阳。”
最后一名青年朝诸人拱手“刑部谢权,夷州人士。”
四人上台,站在游淼身后,台上登时演变为两派年轻才俊对垒,游淼将手中折扇在日光下一抖,哗啦展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台下大哗。
游淼背后率领着四名尚书,又有军神聂丹护体,天下简直再没有怕的人了,淡淡道“户部、兵部、刑部、吏部四位大人,可答得出唐主簿之问”
秦少男笑道“光是扬州产粮,一年便足够养活一
百四十万人吃喝,为何北人南来,米价飞涨,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银多了。而是层层盘剥,争夺使然。唐大人可知,昔年扬州全境佃户缴六分地税,其中经手乡、县、州三级,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岁即将推行新法,法令将减去佃户负担,只令官田佃户赋税予国,不正可减去沉重农税但如此一来,嘿嘿”
秦少男笑而不语,有话未宣,但其余人都听懂了。
唐博浑不料四部尚书竟会登台与政事堂对策,明明是问政于民的文会,这么一来,竟是变成了朝中六部势力与政事堂的对抗,脑子终究转得慢了一圈。
平奚又慢条斯理道“年前征兵十万,其中有多少猫腻,你自己心里知道,勤王军上京不足四万,就连这四万,也是未经练兵,穿上盔甲拿起兵器就上前线去的。唐大人在政事堂处理公文,没看过聂将军的陈情表我天启军输就输在粮草不济,兵力不强,朝中派系彼此牵制。天启建国百余年,从未有过如此升平盛世,也正因此盛世,民情富饶,方耽于安逸,民不愿战,是有此败。”
林洛阳叹道“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游淼怒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朝太祖以马上起家,经靖帝,文帝之治。”游淼上前一步道,“商贸发达,与边塞贸易往来,外族都盯着咱们南人的货物。”
“你们知道延边城一次通商贸易,能赚回多少”游淼询问诸人,自然无人能答,就连平奚等人也不知道。游淼一转身,收扇,比了个手势“至少五万两白银”
“富国强兵。”游淼道,“无强兵之佑,富国就是一块引人觊觎的肥肉。江南再强,强得过中原江南再富,富得过中原以中原上千年之积,仍招此大败,究起原因,就在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游淼将折扇再次抖开,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朝着唐博一扬,又说,“塞边上千里地,汉人的村庄越是富庶,便越容易遭到胡人的劫掠,长期以往,汉人渐渐撤出蓝关区域,一退再退。”
“之所以说五年之内,若不北伐,国必将亡便是如此,富饶之地足以令人丧失战之勇,行之果。如今已到了最危
急之际,若撤下来的军队再战死而无兵补充,无粮草,那么江南一地告破,仅是时间问题。试问诸位,再过十年,老人都陆续死去,再过四十年,站在此处的我们也已离世,余下来的我们的儿孙,谁还会记得二帝被掳之耻谁还会记得天启在北方还有大片的河山”
“五胡各自为战,本不足以惧,分头击破,以奇兵突袭、离间、声东击西等计,都不在聂将军眼里。如今鲜卑部大势已去,五胡去其一,余下四族覆灭指日可待。但我们的敌人并不是胡族在五胡背后,还有鞑靼的五万铁骑”游淼又道,“鞑靼人嗜血如狼,尽数盯着汉人与胡人的交战,待得时机成熟,贺沫帖儿的铁骑就会率军南下若不尽快解决北边的胡族,待得鞑靼军再来,你们就只好像当时京城一样”
“不分职位,不分出身。”游淼低低朝唐博威胁道,“抵抗的人全族覆灭,世家山庄一把火烧成灰烬,投降的充为奴隶,妻女被强奸”
“诸君若不愿战。”游淼又道,“就请听我们从北边逃下来的人一言,当在交州南段靠海之处,置办一处宅子。来日也好有个逃难的地方,否则北人往南逃,待鞑靼人下来了,南人就只好朝海边逃了,如此还可再撑点时日。嘿嘿。”
游淼将折扇一收,转身下台。
四人朝唐博笑着一拱手,各自下台散去。
唐博脸上阴晴不定,然而游淼刚下得台来,内里便出来一名武官,朝游淼行礼,不用说游淼也知道里头叫他了,便跟着武官从侧旁开的一个小门里进去。
政事堂里种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梧桐树,果然,赵超与孙舆便坐在树下喝茶。
武官把游淼带到就退下,游淼笑了笑,终于见到孙舆了。
外头也进来了两个人,唐博与另一名给事中。场中过午,日头渐毒,年轻人便都去放饭,留待下午再战。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语,又看孙舆。
孙舆老了。
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与孙舆的第一次见面,孙舆已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换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时只是花白的头发,胡须现竟已全白。脸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
日没少操心。
游淼见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孙舆面前,口唤了声“先生”。
赵超伸手要来扶,孙舆却抬手制止,转向游淼,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
孙舆“先生你还有脸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继而孙舆一杯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砸得游淼满头茶水。
“回了江南”孙舆怒斥道,“不为国效力,反而在你那山庄里当缩头乌龟你有何颜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当即明白了,孙舆是要当着政事堂诸士族子弟的面杀他的锐气,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训得对。”
赵超笑着说“子谦在山庄里,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他不顾危险,亲自参战,孙参知还是”
孙舆皮笑肉不笑,动了动胡须,说“游淼,你就这点抱负,这点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时的教训,学生从不敢忘。”
孙舆冷冷道“也罢,虽仍旧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但今日听你在外头说得也算几分道理,起码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的人,见过了国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来罢。”
游淼恭敬道“谨遵先生吩咐。”
孙舆又抬眼看一众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孙舆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禀陛下与参知大人,天太热,讲论按照安排,先停一个时辰。”
赵超吩咐道“先吃午饭罢。”
赵超与孙舆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本来赵超吃饭是不与其他人一桌的,孙舆要退避,赵超却道“参知大人一桌吃罢,如今能陪朕吃顿饭的,也不多了。”
孙舆唔了声,神色不明,点了点头,下人摆开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见孙舆起身行走时似有点腰椎不灵,便主动站到孙舆身后,伺候孙舆吃饭。
“游子谦,你也坐罢。”赵超说。
孙舆慢条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让他伺候罢,我一把老骨头,能让他站我身后的时间,也不多了。”
赵超点头,游淼暗忖孙舆果然是老狐狸,说什么都一语双关的,昔年在孙舆门下求学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对孙舆的习惯与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