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夕阳如血,映着寒山一轮初月,游淼没有怀疑涂日升要挟持自己又或是想做点什么,毕竟他就算抓了自己,也没任何作用。
“南乡起义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只要朝廷愿意开仓赈灾,我愿领去所有弟兄们的罪。”涂日升一边走一边说。
游淼“你早就知道这次举兵,不会胜”
涂日升点头“是,与我亲近的几个兄弟也大多知道,这场仗打完后的下场,游大人愿不追究其余人责任,已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但这位弟兄,我终究觉得该听听您的意思。陛下可斩我首级,但您一定得保住他,让他为国征战,光复我天启。”
涂日升将游淼带到荒原上一个茅屋前,又说“我先前与他约好,无论事成与不成,都会想法安置他。也是他告诉我,既是你来宣旨,江南百姓生计有望。”
游淼始终不知涂日升卖的什么关子,这一路上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故交,会进了农民起义军的队伍。然而推开茅屋门的一刹那,他怔怔看着那人,泪水倏然涌上心头。
那男人跪坐着,眉前蒙着一块黑色布条,面容污脏,头发纠着泥垢,瘦得令游淼见之害怕。
“涂大哥回来了”
游淼跪下去,跪在唐晖面前,伸手去摸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唐晖登时怔住,发着抖抓住游淼的手。
“唐大哥”游淼的声音发着抖,“唐大哥怎么是你”
那一刻,任唐晖怎么说,怎么恳求,游淼都无视了他的话,将他强行架起来,拖着就朝军营里走,一边走一边喊李治烽,唐晖几次挣扎要逃,却被李治烽抓住,带回了军营。
深夜,烛光下,游淼眼泪不住朝肚子里咽,解开了唐晖的蒙眼布,看到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陛下问起我了么”唐晖颤声道。
游淼哽咽道“问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唐晖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我没脸活着,也没脸死,我对不起三殿下,对不起聂帅,对不起你们”
“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治烽淡淡道,“都像你这样,大家还过不过了。”
游淼心里叹气,
心道如果聂丹在这里,必然会将唐晖朝死里揍一顿,再将他死狗般地拖回朝上去。换个时间点,唐晖兵败,丢盔弃甲地逃回天启,必然是个斩首的命。然而到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回来了就好。”游淼道,“跟我们回去罢。”
唐晖“游子谦,你若不嫌弃我这个哥哥,听我一句,就在这儿,将我杀了。这样我还是为国捐躯的唐将军。”
李治烽勃然大怒“你想躲到什么时候躲躲藏藏地活,还是带着屈辱去死你死了,鞑靼能滚回去北方么”
唐晖脸色惨白,纹丝不动,游淼叹道“涂日升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你的性命,唐大哥,你姑且为了他,自己想想,是成全自己名声,还是以家国为重。”
唐晖不再说话了,当夜李治烽为他调了药膏,治疗他身上的跌打之伤,游淼又与李治烽帮唐晖脱了衣裤擦身,游淼生平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人,唐晖简直饿得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的,全身又都是伤痕。当年他把李治烽从死亡线上救下来的那天,李治烽身体仍是好的,也不像唐晖,随时可能死去的模样。
游淼问了几句,唐晖也不瞒他们,一一如实说了。原来黄河边上那一战,夜半遭了鞑靼人伏击,黄河封冻的冰面破裂,出征的御林军大溃。唐晖落水后被鞑靼骑兵抓上来,无人知他是主将,却以为他是御林军中一名小头目。
御林军负责巡防,主管宫中事务,唐晖被严刑拷打,剜去双眼,宁死不屈,然而鞑靼人让一名队长指认唐晖,那队长恰恰是唐晖左右手,承过唐晖多年知遇之恩。虽食皇粮,却并不尽忠天家,眼中只认唐晖为主。一见唐晖双眼被剜,为了保住唐晖性命,招出了皇宫通往外城的一条暗道。
于是,数天后,京城沦陷。
后来鞑靼军忙着烧杀掳掠,无暇来管目盲的唐晖,而那名队长救主心切,夜半杀了守卫,将唐晖救出大营。带着他一路逃下江南,唐晖无意中得知此人为救他出卖了朝廷,怒而质问,队长自知罪孽深重,祸及苍生,黯然自尽,一死以报唐晖。
唐晖本想一命抵一命,在荒野上抹脖子了事,然而此人跟随自己多年,当
初调来江南之时便追随自己左右。从扬州兵畿跟到御林军,虽已身死,而老家江州地界,还有老母妻儿待养。
于是唐晖便拄着一把木棍,跟随难民,一路逃回了江州,找到将士妻儿老母,此刻的江州已饥荒严重,百姓易子而食。唐晖无奈,空有一身武艺,却瞎了双眼,无意中被涂日升发现,招揽进了义军。
游淼半晌不得言语。
李治烽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不必自责,若无你部下供出密道之事,京城也得被攻陷,早晚的事而已。”
唐晖苦笑。
“太多百姓因我而死。”唐晖的语气就像个死人一般,“你不杀我,陛下也会砍我脑袋。”
这事儿也确实难办,游淼知道光是黄河一战折损了那么多御林军,就足够唐晖砍好几次脑袋的了,更何况逃兵、驭下,还帮着起义军出谋划策,打自己的兵林林总总加起来,都够诛好几次九族了。
游淼无奈道“你又是何苦帮着涂日升”
唐晖道“涂日升答应给我粮米,安置王兄弟一家。”
游淼知道唐晖口中的“王兄弟”,必定就是那个死在他面前的部下了。唐晖这一路走来也是不容易。瞎了眼睛,从黄河逃到扬州,半路上相处了十余年的兄弟,还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想到唐晖拄着一把竹杖,漫无目的走在荒野中时,就忍不住地心酸。
“不管怎么样。”游淼说,“回来了就好,朝中正缺将材,多了你,一切就好办了。”
唐晖反问“你觉得我如今,还能带兵么”
游淼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先歇会儿罢,唐大哥。聂将军说过,世间之勇,不是一死了之,自杀毫无意义,是要想,怎么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活着比死难多了。”
说毕游淼便离开了帐篷。
深夜里,游淼与李治烽躺在帅帐内,外头风呜呜地吹,粮食已散完,明日就要回茂城去了,回去后又是一大堆事要处理,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不踏实,只抱着李治烽呆呆出神。
“你若被剜去双眼,生死一线。”李治烽忽然道,“让我拿什么去换,我都只得换。”
游淼知道李治烽听完唐晖那段话后也颇有感触,喃喃唏嘘道
“自古忠义难以两全,确实这样。”
李治烽又问“若我为你连累了整个天启,害死了几十万人,你也会像唐晖那样痛苦”
“不一样。”游淼想了想,反而乐了,“咱们跟他们又不一样。”
李治烽略带着点疑惑,游淼道“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读书人讲究的,不就是个气节么先生说了,修道信佛也好,读书万卷也好,都在于修身养性,让人该拼的时候拼一把,真到了无法左右的境地,也不能怕死。”
李治烽又问“若真到了这地步呢”
游淼想了想,若因为李治烽,而不得不背叛天启的话呢
“说不得。”游淼认真道,“也只好跟着你去浪迹天涯了,但我的心里,一定会非常难受,毕竟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为国为民,苍生仁爱摒不掉。”
李治烽点点头,两人便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当夜过后,翌日众人便启程回茂城去。途径扬州府等地,辗转入城时,涂日升被关在收押战犯的囚车内,双手套上了枷,被一队兵士押着,行过闹市。
谢权为此与游淼剧烈争执过一番。
谢权“怎么说也是个汉子,游大人本可不必如此折辱于他。”
游淼只是淡淡道“他自己也愿意的,不是么”
谢权叹了口气,说“他愿意归他愿意,可这”
游淼一哂摆手,拍了拍谢权的肩,说“我有计较,你听我的罢,这么做,不是为了折辱涂日升,而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谢权不明所以,然而随着平叛军入城,经过街道时老百姓夹道观看。人山人海,指指点点,却无人朝涂日升痛骂。也未有人投掷石头,或是鸡蛋烂瓜烂菜等物。
“这就是叛军头子”有人大声道。
涂日升戴着枷,还朝两道得意洋洋地微笑。
“是啊。”涂日升朝他们礼貌点头。
如此一路游街到了茂城,官员家眷夹道而来,有迎接李治烽得胜归来的,有听到消息,特地来看涂日升的。刚进午门内,涂日升便被接管,带走。当天游淼让李治烽回去整顿部队,自己则与谢权进了书房,私底下禀报赵超。
赵超听完谢权的汇报后,没有惊喜,也没有赞许,只是点
了点头。
“你先出去罢。”游淼朝谢权道,谢权便点头,躬身退出。
赵超本能地知道游淼有话朝他说,毕竟谢权汇报的时候,游淼一言不发,而他看看平奚,游淼却阻住平奚,朝两人道“唐晖回来了。”
那话给赵超与平奚造成了太大的震惊,乃至游淼都有点后怕了,告诉赵超这件事,确实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这一路上,游淼都在思考这件事。也与李治烽反复商量过,两人一致认为,不管是为了天启,为了赵超,还是为了唐晖自己,这件事都绝对不能瞒着。
要找个地方给唐晖住着,养他一辈子固然简单,毕竟游淼家大业大,别说多养一个,就算再养几百个唐晖,也绝对够吃了。然而唐晖活着的目地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与理想,从唐晖的所作所为,可以明显地知道,他始终仍是抱着报国的理想。否则唐晖根本不会来见游淼,也不会回来。
游淼说完这件事,书房里赵超与平奚都久久不发一言,游淼沉吟不语,在书房内踱步,意思是你们看着办罢,我无权决定。
直到书房外叩门,侍卫道“李翰林求见。”李延进来了,赵超与平奚才回过神。
李延表情诧异,先是揭襟单膝跪地,叩见赵超,又朝游淼道“恭贺游大人得胜归来。”
游淼点点头,李延见三人都没有说话,便站到一旁,规矩而立。赵超叹了口气,说“拟文书,明日早朝上封赏李治烽,游淼你的赏赐就算了”
游淼略一点头,赵超又道“朕本来还有件事想问,但唐晖既然还活着,此事便只好往后搁”
李延听到这话时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朝游淼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