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初步成型,游淼几天前还恹恹的,觉得全身上下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哼哼唧唧,这下一有事做,登时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游淼统共花了半个月时间,询问所有塞北经商过程的细节,并召集他所有伪装成商人的密探,逐一核对。
这些商人都是不识字,只懂记账的,在塞外的账虽然有动过手脚,但最后都能做平,游淼并不关心他们从中偷鸡摸狗多少,只是要询问他们,经商过程中听见的政治传闻,各族之间的风声,再逐一提笔记录下来。
紧接着他的任务就是认真复核账本,从货物的流向,以及鞑靼宫廷的采买中,去判断王公们的喜好。
林科的交际本事四通八达,除了与王族,还与许多权臣做生意,这年头混得最好,吃得最开的都是商人,最不容易惹出事来的,也是商人。
所以,游淼决定,亲自到塞外去,摇身一变,当所有商人的头儿。
乔珏听到这话时吃了一惊,整个厅内所有的商贸头目都骇傻了。
“万万不可”林科忙道,“游老爷的地位何等重要,怎么能到大安去那可是敌人的后方”
乔珏道“淼子,你可得想清楚,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何况你还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要是被抓了该怎么办”
“不碍事。”游淼道,“我有计较,昨天晚上问过李治烽了,他会陪我去。”
“他陪你去也不行”乔珏道,“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现在怎么又朝大安里跑李治烽也是胡闹,这种事怎么也能依你”
游淼笑着安慰道“放心罢,小舅,此一时彼一时,五年前的大安,和如今的大安不太一样,都能做生意了,你还怕什么”
乔珏心烦意乱,在厅内踱步,又叫苦道“国舅爷喂,要是朝廷问起,你姐姐问起来,小舅怎么交代”
“放心啦,国舅爷。”游淼笑着朝乔珏道,“放心放心。”
舅甥二人成日在家里就互称国舅爷,揶揄来揶揄去的,乔珏自知也劝不住这个外甥,没了办法,只得道“你爹那儿,你得自己去说,小舅劝不住你,李兄弟那儿,我去
给他好好说说。”
游淼只得点头,虽知乔珏放心不下他,但昨夜他与李治烽已经谈好了,李治烽听到游淼说要混进商队,乔装改扮去大安,仍然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游淼知道李治烽肯定会赞成,因为他也放心不下犬戎族,一来阔别族人已久,当年折兵损将,被卖到汉人的地方是一番心境,如今长大了,学懂了这么多,自然又是另一番心境。
现在的李治烽,已经不再是从前犬戎的沙那多小王子了,他对族中事务看得更透彻,也看得更远,甚至能看懂,当年兄长的那一场暗算。回到犬戎的领地去见族人是不可能的,况且犬戎人也没有固定的村庄与封地,达列柯带着他的勇士在大安,于是李治烽便想去大安。
“我就是怕老三按捺不住乱来。”李治烽道。
“没事。”游淼道,“咱们走了以后,让小舅带一封信给他。”
“你打算告诉他”李治烽问。
游淼在这件事上也忐忑了很久,去一次北边不是什么小事,两三天也回不来,赵超有他自己的眼线,须知瞒不过他。但如果赵超太紧张,陈兵中原定军山前,说不定反而会令他们暴露了身份。
“说吧。”游淼最后道,“免得他太早泄露发兵的计划,至少让他再沉寂一段时间。”
游淼整理货物,这次他亲自在江南一地参与采购,准备贩往外族的物资,既然要去,便大张旗鼓,不可心虚,心虚只会让鞑靼人怀疑。于是游淼乔装成江南方家的小少爷,取名方胜,带着自己家的货物,跟着林科出塞,想捞点油水。
而李治烽的身份则是游淼的管家。在林科的介绍中,这位小少爷小时候便父母双亡,不务正业,年近廿五仍未婚嫁,偌大一份家业被败得差不多了,于是抵押地产,典当家中值钱之物,倒了一笔银钱,买了点货物,预备赚回本来。
李治烽则年过三十,为这个不省心的小少爷鞠躬尽瘁,鞍前马后,苦不堪言。
游淼编造了这个假身份后只觉说不出的好笑,与李治烽一起上了马车,江波山庄的小厮们出来送行,除此之外,只说游淼是入川探亲,不敢走漏了风声。
最早跟着游淼的程光武叹了口气,
眼睛红红的,说“少爷。”
游淼笑道“别唉声叹气的,过几个月就回来了,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李治烽么”
这么一说,众人才好过点,都知道游淼将要去的地方非常非常危险,就连游淼自己也知道,这一去,说得好听,是为国办事,要是行差踏错了一步,兴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被大安的鞑靼势力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但游淼总是相信,自己一路上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算除不掉贺沫帖儿,必定也能全身而退。
“少爷走啦。”游淼朝众人笑笑,只有他和李治烽二人,朝四周看了一眼,山庄里一片荒芜。
秋天,天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般。田野收成过了,留下一片杂色枯黄的大地,鸟雀成群地飞向天空。
以往出远门时,整个山庄里前呼后拥地来送,现在只有这么几个人,寥寥落落的,游淼反而有点不习惯。乔珏上来,抱了抱游淼,二人相对无言。
李治烽驾车,游淼上车,走了。
整个山庄内,甚至整个扬州,整个南朝,无人知道,有这么一辆小车,带着游淼这样的一个人,踏上了前往北国的征途。
一名参军,一名主帅,两匹拉车的马,一辆战车。游淼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如果说这次能成功颠覆大安,那么他们的举动,便足够名垂青史了。
他原本完全可以站在朝堂上,成为天启的参知政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理直气壮地斗倒他的政敌,说服赵超,推行他们的国策。
就连游淼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走上这么一条奇异的,与当初所设想背道而驰的路。
李治烽在前面赶车,游淼卷起车帘,朝锦袍里缩了缩,秋天的风多少还是有点萧瑟之意。
李治烽道“你在想什么”
游淼摇头,自嘲道“说不清楚。”
他的心情确实非常非常复杂,颠沛流离的这么多年过来了,鞑靼,贺沫帖儿与他,与整个中原,都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这次北上,游淼的心情反而很平静,浑然没有半点背负着重任,要去一雪前耻的仇恨,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重担。
仿佛只是北上去看一个风烛残年,却又仍可
一战的宿敌,顺便想法再送他一程。
游淼把自己想的说了,问李治烽“你呢在想什么”
“在想我大哥。”李治烽悠然道,一拽手里的缰绳,马匹停下,给运送军粮的车让路。
“如果当初大哥不要以这么偏激的方式来放逐我。”李治烽道,“现在,或许我也不会与他势成水火。”
游淼感叹道“他也没办法。”
前面岔路口的人,看到是游家的车,纷纷喊道“请游大人先过”
“你们过吧”李治烽喊道。
押送军粮的车这才走了,李治烽甩鞭启程,说“老三心底,应当也不想杀他的大哥。”
“唔。”游淼倒是没想过,在从前问问赵超的想法,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大哥和贺沫帖儿的关系。”游淼道,“虽然林科说了是传闻,也不一定,但我总觉得很可能发生。”
李治烽道“因为太子么”
游淼点头。
达列柯与贺沫帖儿在这之前,便已经缔结了一个同盟,但充其量只能算是非常不稳定的同盟。
一从贺沫帖儿在最初对李治烽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二来,从达列柯营救太子,并派人护送他前往东瀛的举动,也可以从旁证明。
这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完全地相信谁。这种盟约是最不稳定的,也是最容易击破的,游淼出征的信心便来源于此。
“我大哥很聪明。”李治烽道,“但偶尔也会犯糊涂。”
游淼道“在什么方面”
李治烽回头,看了游淼一眼,说“用情太深。”
游淼笑道“你们两兄弟都是这样。”
李治烽不语,笑笑,摇头。
游淼坐上前些许,扒着李治烽的背,靠在他身上,说“可能你们的父亲,也是这样。”
李治烽嗯了声,喃喃道“用情太深,好也不好。”
游淼道“我呢”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无从评价。
最后,他说“你这样就很好。不轻易相信人,也不轻易怀疑人。”
游淼道“我骨子里还是商人。”
忽然间游淼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就是个商人专门做生意,投机钻营的商人。于是他当官之后,也按照商人的那一套来
看待朝廷,虽说有儒道墨兵等百家之说支撑着他,让他转圜朝堂而不倒,但每次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总会以商人的目光去衡量一件事,一个国家,甚至整个天下。
这是好还是不好
一个国家的参知政事,曾是商贾之户出身,或许不太好。但也只有商人,才会衡量取舍,知道民不聊生,知道青黄不接,知道没有钱,没有饭吃,没有衣食住行,就无以定天下。
所以或许还是像李治烽所言“你这样就很好”。
游淼笑笑,李治烽十分轻松,扬鞭赶车,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游淼道“去了大安,你得控制好自己,别太冲动。”
李治烽道“不会,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
游淼这才放下了心,点了点头,李治烽又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学到了很多。有一些事,是从前从来不会去想的。”
“想太多也累。”游淼叹道,“劳心费神的,没一天好日子过,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不用再去想东想西的。”
李治烽笑笑,随手搂着游淼的腰,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二人马车拐道,下了安陆,见河的对岸,商队已经集结。
再过河去,就是流州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