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胤禟都又复磕头谢恩,才站了起来,屏息默立。
康熙慢步踱开一些距离,一旁随身伺候的魏珠忙奉了盏枸杞茶上来,康熙端了略饮了两口,轻咳一声,对胤禟道“朕适才正看河南奏报的折子,宜阳奸民亢珽率众擒捕知县高式青一事,皆因原巡抚李锡私徵八府所属州县田赋,又借故科派马捐所致。这李锡贪虐,激起民变,实是该死。那亢珽亦声言,若李锡伏诛,他等情愿引颈受刑。只是此况牵涉民生,其间轻重利弊,你如何看”
我目光微转,却忽瞥见魏珠正悄然自康熙身后朝胤禟若有若无地摆了摆手。
胤禟面上看不出半丝情绪,微一思索,垂首回道“李锡居官固属不堪,但亢珽由此滋事作乱,其行亦与叛贼无异,若此回不行翦除、不尽拿获,恐余人效尤,俱援此例胁迫朝廷,儿子认为,断乎不可宽贷才是”
一语说完,我暗暗打量魏珠神情,只见他眼风中稍现急色,但一闪而逝,随即又是一副顺从模样。
康熙盯了胤禟一眼,扭头淡然道“你且说个处置的方法出来。”
胤禟目光寒凉,眼睛微眯,道“乱匪主犯当就地正法,从者皆同,尽行处决,此为不姑息。溺职之官员属吏俱严加查获,
论罪如律,该斩者斩,该绞者绞,此为不枉法。”
我不由皱眉暗自摇头,他这不过只几句话间,却有多少条人命悬系此刻,生杀予夺,可真太也无情。只是康熙向以宽宏处事,心中大概已有定数,魏珠必是已窥见刚才折上所书,因此才做暗示,胤禟所言只怕并非康熙心意。
正揣摩着,果见康熙面色凝重,将手中的茶一口喝尽,撂了空盏,道“今日已晚了,你也办差乏累,先回去吧。”
回手向魏珠一摆,道“你送老九出去吧。”
胤禟弯身应是,魏珠也随着扎了个安,引了胤禟朝外走去,及至门边将欲跨出之际,却见胤禟微微侧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方转头离开。
我伫立在屋中,心思杂乱,他既已明知康熙必定不悦,为何还偏要如此说想理清思路,却愈加混乱,手紧紧攥住,只觉颈中已生出汗来。
正当忐忑不安,却听康熙对我笑道“你这几年安居一隅,不闻外事,当学得心静气淡,人说字随心走,不如写来给朕看看。”
说罢,掀帘走入梢间,我忙跟着也走了进去。那梢间内的暖炕因在夏季,皆铺了一色油青的水竹舒席,一张填漆炕桌摆在正中,几沓子的奏折满满地堆在桌上,还有几份正摊开着摞在一旁。
康熙负手道“你只管坐下来写。”
我迟疑道“此是皇上批阅政务的要紧之地,奴才不敢逾制。”
康熙哼了一声,摇头笑道“朕现下说不妨事。”
我微觉不解,想了一想,只得欠身危坐在炕沿之上,小心避过案上文书,探手在笔架上拣了支紫毫,蘸了墨,以手抚了张素笺,正在思忖写些什么出来才好,却听康熙道“不如朕说你写好了。”
不待我答,康熙已自踱步徐徐道“宜阳盗渠亢珽结渑池盗李一临据神垕寨为乱,啸聚滋事,现着刑部尚书张廷枢、内阁学士勒什布按治。亢珽等匪首三十人立于彼处正法,其弟亢珩、尚可务等二十四人流配与三姓处披甲人为奴”
我闻言大惊,手中之笔似有千斤,歪歪扭扭,几不成体。撑着写了两行,手腕一软,笔一下子掉在桌面上,直骨碌出去尺许,墨汁污了一片。慌忙跪下,却
只愣愣地道“皇上”
康熙的声调不疾不徐,淡然间却又隐有逼仄之气,道“你此时心中定是认为朕处置此事甚为残苛,是也不是”
我垂眸道“不是”康熙笑哼道“你又何必不敢实言”顿了顿,续道“河南米贱伤民,以致派累闾阎,朕又如何不知只是确如老九方才所言,若不杀一儆百,重罪严惩,必有因循不改之徒,假恃民怨而驳难朝廷,纲松纪乱,内不安稳,加之现下西疆准噶尔作乱,你说会怎样”
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我起来,凝视着我肃声道“治国之要,若不安内,何以攘边”
我定了定神,道“奴才妇人之仁,未曾深想,现下已经懂了,舍小而就大,才是真正的仁德。”
康熙听我说完,神色间似有片刻恍惚,仿佛神思游离,走到炕边的一张椅子旁斜倚着坐下,疲声嚅嗫道“懂了便好,懂了便好。”
歇了一忽,才道“你眼睛全好了么”
我含笑道“奴才也没想到,竟是全好了,如今眼神可好得很。”
康熙也是呵呵地开怀一笑,伸指指着炕桌最上面摊开的一份折子道“替朕把它撕了吧,一字不留。”
我不解地拿起那折子,却见上面写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故而布政教化宜宏猷,慎刑重谷宜深仁”原来正是方才康熙伏案所书,暗暗纳罕,这明明便是一派宽纵包蒙,不予严究之言,却为何康熙又临时起意更改处罚难道当真只为胤禟的话所动么以康熙之审慎,又怎会这样轻率呢
不及多想其中原由,手上用力,依言将这没写完的素纸折子撕成几半,想了想,又在桌畔的红烛上一引,纸页立时燃着,眼看着将欲烧尽,才丢入炕下的黄铜漱盂中。
康熙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身上一带,道“做事倒也干脆果决。”默了一会儿,接道“继续写。”
我坐回炕边提起笔,按下心思,照康熙吩咐又写到“宜阳知县张育徽加徵火耗虐民,拟绞监候。巡抚张圣佐、总兵冯君侁平乱不利,又匿不以起衅所由入告,夺官详审。原任巡抚李锡令属吏加徵激变,依律论斩。”
边写边默忖,果然宽仁是表,严猛是里,宽严相济,方能政令通和。政治再如何温和,也是一柄沾了血才会更锋利的刀。千秋万世之后,翻开史书,我们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有“康乾盛世”四字的恢弘繁盛。
正暗自感叹,忽听门外遥遥地通传“回皇上,魏公公回来了。”
恰好最后一字写完,我收笔轻轻吹干墨迹。
康熙抬眼静静将视线投远,半晌,冷冷地低问道“永宁,你说朕身边,可还有真心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