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口茶,认了线,继续一针针缝着衣裳,半晌,淡淡道“又是京城来人了么”
慧心沉默片刻,才从衣内掏了封信出来交在我面前,低头道“不是见九爷的人今早宫里快马驰驿送来的,是给格格的。”
我略感讶异,手上不由停住,放了针线,接过那信来,素色封筒上压楣只写了“永宁亲启”四字,一笔稍偏纤秀的颜体,舒卷华润。
我忙启封展开细看,只见那一篇藏经笺上只写了疏疏几行,竟是一首偈语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常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
明窗高挂多留月,深栽盛得秋。
万事无如退步眠,放教痴钝却安然,
漆因有用遭人割,膏为能明彻夜煎。”
诗末钤了枚“露申辛夷”的阴文小印,取的正是屈原涉江里的词义,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我怔看了许久,眼前朦朣着渐觉模糊,拿了帕子在眼角慢慢擦去,原来却已是泪星点点。
再抬头时,慧心不知何时已无声退去,只有允禟遥遥站在门边凝视着我。
我背心颤抖,再也难忍,噎声道“是年妃娘娘死了么”
允禟悯然地看住我,片刻,道“皇上终究待她还是好的,病亟之时晋了她为皇贵妃是她过世之后
才动的年羹尧”
一炉沉香这时恰是燃到了末节,气息反愈加浓烈起来。我闭目叹了口气,道“其实只有她才懂得他,她才是他该去珍惜的那个,可他还是不懂她的心。”
允禟踱近几步,静静将我揽在心口,道“只怕他不是不懂,而是不能”
我伸指紧攥住他的衣角,那信纸犹自握在掌中,焐得发热,可十个指头只是一味的冷下去,终于极慢地道“允禟,她是叫我们走”
允禟久不答我,那一炉香屑终于袅娜灭尽,连灰烬也开始渐次冷去。我牙关轻抖,心底深处那些几欲尽力忘去的隐忧突然一分分不可遏止地翻涌了上来,怔怔地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只是一字一句道“京畿直隶这三年间各色田禾皆好,收成十分,可却始终粮价不贱,每仓一石米竟至价银一两,朝廷久压不下,只得为此靡费帑金数百万补给。京辅直省是朝廷的根本重地,如此一来,岂能不人心鼓惑京城内外八旗军民又如何能够敬服皇上”
仰面盯着他,哀声道“这些年,你仍是暗中将这些牢牢操控在手中如诡如蜮,变化千端,你实际从未罢手过”
“我以为可以不再理会,以为可以都忘了,谁知,原来还是不能”
允禟面上波澜不兴,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的黯淡成了青灰色,稀冷蒙翳,涔涔生寒,良久,他终于慢慢开口道“这封信送来,老四焉有不知。只怕过不了多久,他的人也要到了吧”
心内浮沉,似乎已经窒息到无法呼吸,可眼窝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惟有抱着他,抱着他不能放开,低声嚅嗫道“生死悠悠无定止,于诸荣辱何忧喜”
允禟默了一忽,道“你为什么不出言劝我,不和我要求远避逃走”
我将脸颊贴上他胸口,那怀抱里是我熟悉而依恋的味道,微微笑着,柔声轻语道“允禟,我想要个孩子,你给我的孩子”
雍正四年的新年过得极是热闹,允禟特意不远千里叫人从湖南买了大批的花炮来,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极力地想要沉浸在这些快乐里。
漫天烟花盛放,金红璀璨,在夜幕中绚烂散落如火
树银花一般,苍穹无限之下,允禟笑携了我手凭栏而立,两人都是晏然自若。
正月十五我早早便起来亲手煮了糯米芝麻汤圆,才去唤醒了允禟。他心情仿佛极好,让慧心盛了满碗来,大口吃了,又叫着再添,我只是笑看着他,捻了帕子帮他拭去唇上些微沁出的细密汗珠。
忽听见一径靴声杂沓走近,随即是佟保在门外肃声秉道“主子,京里的人来了。”声音虽强自压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再紧张不过。
允禟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偏头对我道“等到今年我过生辰,你还做这汤圆给我吃好么咱们可要总这么团团圆圆的。”说罢一笑,才又垂眸从容地问佟保道“来的是谁”
佟保忙应道“是都统楚宗大人和侍卫胡什礼大人,奉了皇上手谕,现在迎门外相候。”
我心中激荡,允禟却是不急不徐,仍将那碗中汤圆一颗颗吃尽方站起身来。慧心已捧了冠服来,我接过来仔细帮他穿了,指尖划过衣袍那凉冷的石青缎料,不觉瑟瑟发抖,急忙双手交互紧捏着握住,却只抖得更加厉害。
允禟似是未觉,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丫头,等着我”返身而去,青狐帽顶上的红宝石依旧深红如血,直灼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