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应声,也没回头,抬目望见漆黑天幕上嵌着一钩弯月。月光黯淡,他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思索半晌,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半月后,这封信出现在了洞庭百里外的一间小酒肆中。
酒肆挨在路旁,时常会有行路的人停下歇脚。这日时辰尚早,才刚开张,掌柜在柜台后清算着昨日剩下的账目,伙计卖力擦着桌椅,还不时打量着店里唯一的客人。
那是个临窗而坐的青年,他来得极早,似乎在等什么人,不时地向外张望,桌上酒水也一直未动。从搁在身旁的剑能看出,他是个江湖人。
这阵子有许多江湖人打这儿经过,让酒肆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且他们竟全是前往洞庭的,有的还会向伙计打听消息,多是关于洞庭那个名叫魏敏的富商。
薛乐转头对上伙计探究的目光,伙计慌忙专注擦拭。他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早到果然是给自己找罪受,以对方的性子,落日前能见到人影都算好的。
薛乐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又仔细读了一遍,忽然觉察有人在对面坐下,他正要请对方移座,一抬头看到了戚朝夕端起酒杯闻了闻。
“你就这么坐下了”薛乐一愣。
戚朝夕也一愣,四下环顾后,奇道“不是你选的位置”
“我意思是,”薛乐扫了眼酒肆里的另外两人,“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有酒就是好地方。”戚朝夕说着把杯中酒泼出窗,他也不待回答,招来伙计又点了壶酒,这才转向薛乐,“多年不见,就请我喝这种白水”
“大清早就饮烈酒。”薛乐无奈摇头,“不过你难得准时。”
戚朝夕轻轻一笑:“既然求你帮忙,态度总得端正些。”
“多年不见,突然收到你的来信还真吓了我一跳。”
“本也不想打搅你,”戚朝夕叹了
声气,“可这天底下,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除你之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帮我。”
“别这样说,”薛乐笑了笑,“当年戚朝夕名动江湖,便是今日,也多的是想与你结交的人。”
“愿意与戚朝夕结交的人是有,可魔教的左护法有人肯吗”
薛乐神情一变,忙拦下他的话,警惕地望向周围。掌柜的仍在专心算账,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谈话。
戚朝夕笑了出声“瞧你紧张的。那掌柜耳背,你再大声些他也听不到。”
这时伙计从后厨撩帘出来,将酒搁下,又端了两碟下酒小菜,冲戚朝夕躬身道“客官慢用”
戚朝夕摸出碎银,伙计连声推拒“别别别,这是小店送您的,不收钱”
“不付账,给你的。”戚朝夕塞到他手里。
伙计偷瞥了眼掌柜的,将钱藏进袖子里,笑嘻嘻道“成,那您慢用”说着识趣地退得远远的。
薛乐这时才插得上话“你时常来这儿喝酒”
“曾经有过几次。”戚朝夕倒了满杯的酒,“替老教主东奔西走,去的地方多了,从河西到南疆,差不多快走了个遍。”
“风光如何”
“看得多了,再好的景象也觉得无趣。”
两人一时沉默,薛乐握着酒杯摩挲片刻,直接明了地开了口“信上你没提要我帮你什么,是与洞庭的名剑大会有关吗”
“猜得很准。”戚朝夕点点头。
薛乐神情微微凝重,终于下定决心般放下酒杯,认真地看向他“你我是至交好友,我不想同你虚与委蛇,便直说了。你信我,肯将身份告知与我,我心里感激,也并不在意。名剑大会我有所耳闻,到时江湖豪杰会在擂台比试,胜者得剑。你要我帮忙,我自然不该推辞,可若是要我助你夺剑,恕我实在无法答应。”
戚朝夕顺手给他夹了条咸菜,颇为欣赏“你回绝别人都这么诚恳”
“抱歉。”
戚朝夕摇头轻笑“裴钦的确想要那把剑,可这非我所想。”
薛乐一愣,只见戚朝夕饮尽了杯中酒,淡淡道“我打算离开般若教。”
“当真”薛乐既惊又喜,转而又担忧起来,“可魔教如同龙潭虎穴,岂是说走就能
走的。何况你自小生长于般若教,又是左护法的重职,他们恐怕不会放过你。”
“留下也没人会放过我。”戚朝夕道,“裴钦老得都快要死了,一心想找长生诀为自己续命,最好能使他长生不老,重回巅峰;那个裴照杀尽了兄弟,就盼着他爹也早点死了干净,他也在派人搜寻长生诀下落,想要登上教主之位,独步天下。眼下教里暗流涌动,右护法和那四个堂主恐怕已经立场不明了。我不走,留着给人陪葬”
“就因为你一直为老教主寻找心法,魔教少主容不得你”
“容得下又怎样,”戚朝夕晃了晃杯,酒液泛起涟漪,香气透了出来,“从老教主手下到少主手下,不还是一样给人做走狗”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薛乐却听得刺耳,忙转了话题“那如何脱身,你有打算了吗”
戚朝夕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活着是没有办法,那就只好死了。”
薛乐困惑不解。
“名剑大会是个好机会,其他的不用你插手,等时机到了,你只要让别人相信那具尸体是我便好。”
这未免太简单了些,薛乐不禁追问“仅此而已”
“为方便我在江湖走动,教中知道我身份的人极少。”戚朝夕道,“只要让全江湖都相信戚朝夕已死,消息传回教中,该知道的自然也就知道了。即便到时候裴钦怀疑,再派人来追查,尸身也早烂了。”
薛乐点头“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戚朝夕给他们两人酒杯斟满,向他举杯,“先谢了。”
薛乐也端起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那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纵然以死脱身,但想彻底摆脱般若教,恐怕就要隐匿于世了。
“谁知道,看缘分吧。”戚朝夕笑了声。
酒杯相击一声轻响,窗外草叶上的露水干了,日头渐烈,通往洞庭的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两匹快马汇入其中,奔尘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