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左卫在三天后抵达了郑县。
一路上见了好几个坞堡庄园,有人愿意献上钱粮,有人则怒目相视。
邵勋很理解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他也很愤怒。
鲜卑贼子,抢粮就抢粮好了,何必杀人?
邵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有时候也很变态,但多年来他一直恪守一点:不要残害百姓。
权力越大,你造成的破坏就越大。
积累了什么负面情绪,在自家妻妾身上发泄就好了,还能多生孩子,何必让生活本就困难的百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呢?
“都看到了么?”邵勋看着燃烧着的村落,以及被尸体填满的水井,道:“自己不强,就要被人蹂躏。如果鲜卑人攻破云中坞、禹山坞,你们的妻儿是什么下场?别说鲜卑人了,随便哪一路流民帅攻破咱们的坞堡,会有什么结果?”
“另者,自己不强,就要请外人来帮你打仗,但外人是什么德行,都看到了吧?与张方无异。”
“这样的仗,就算赢了又如何?人心尽失,将来还会有反复。”
“所有人,无论战兵还是夫子,帮忙清理废墟,掩埋尸体。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下辈子警醒点,反正都要死,不如和鲜卑人拼了。”
“诺!”诸将纷纷应道。
很快,不止银枪军、长剑军,禁军各幢也行动了起来。
人人神情肃穆,沉默不语。
所谓兔死狐悲,诚如是也。
这会虽然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但华夷之分还是有的。关中这种地方,素来是中原王朝的正统核心区域,鲜卑人跑过来大肆烧杀抢掠,算什么事?
诚然,如果他们的主将不在乎的话,这些禁军将士虽然心中不忍,但也不会多说什么。乱世么,哪里没有这样的惨剧?
但邵勋不是明确地点出来了么?在他的影响下,银枪、长剑、禁军诸营将士的情绪被慢慢引导了起来,怒气开始积累。
甚至就连过路的左卫其他营伍的将士,见了之后,也有些骚动。
同为殿中将军的苗愿甚至专门跑了过来,一番相询之后,既有些怪邵勋小题大做,同时也有点恼火。
鲜卑人在豫州怎么做的,邵勋先撤了,没看到。但他跟着左卫将军何伦一起迎司空,多多少少看到了一些。
比关中的惨剧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苗愿长叹一声离去后,傍晚扎营之时,糜晃、何伦又来了。
糜晃尚未说话,何伦却太清楚邵勋的禀性了,慌忙说道:“小郎君你可别乱来啊。”
邵勋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校准步弓。
“我说真的。”何伦急道:“鲜卑骑兵来去如风,逮不住的,你别冲动。”
“何将军这话,让人听了匪夷所思。”邵勋说道:“就连幽州都督王浚,在得知鲜卑人抢掠妇女而归之时,都会试图出手阻止。你就这么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我军多为步卒,怎么做?”何伦无奈道:“再者,伱若攻杀鲜卑,祁弘、刘琨不会善罢甘休,王浚也会恼你,司空更会震怒。他老人家失信于王浚及鲜卑,以后还怎么拉人来打仗?”
“那是司空、王浚该烦恼的事情,与我无关。”邵勋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物,就一点担当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何伦无言以对,糜晃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了一起。
邵勋的话不中听,甚至有点桀骜不驯,类似张方那种跋扈劲。
但他之前有句话没说错,鲜卑骑兵攻入邺城,烧杀抢掠,死者甚众,临走时更带走了大量邺城女子。王浚作为大军统帅,他还敢说一句“有敢挟藏者斩”,虽然最后鲜卑人也没给他面子,宁愿把八千个女子沉入河中淹死,也不放她们回家。
如今鲜卑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连阻止一下都不敢吗?你敢像王浚那样说一个“斩”字吗?
糜晃脑海中激烈交锋着。
一边是生民百姓的苦难,一边是司空的大业,两者似乎对立起来了。
司空若要成事,百姓就要死。
“昔年洛阳中军健在时,建春门之战,数千轻重骑兵直冲贼众,什么鲜卑、乌桓、匈奴都被冲垮了,有何惧哉?”邵勋校准完步弓,又放了一句话。
“你也知道那会中军还在。”何伦无奈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而今骁骑军的那些人,却未必愿意听我等指挥,他们可能也想跟着抢一把。”
“那就不靠他们,咱们自己打。”邵勋说道。
“你怎么打?这不是送死么?”
“若我有办法呢?”
“你有屁的办法!”何伦即便再怕邵勋,这时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够了!”糜晃看向邵勋,道:“你切勿轻举妄动,我先遣人去祁弘营中,严申军纪。”
“都督,这事不如让华祭酒或汝南王去,他们是司空派来监察诸军之人,此乃二人本分,何须亲自出头呢?”邵勋提供了一个建议。
糜晃瞪了他一眼。
这个小郎君,越来越锋芒毕露了。以前固然骁勇,但还算守规矩,从去年许昌武库案开始,愈发桀骜不驯,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糜晃觉得该挽救一下他,免得进一步与司空交恶,终至不可收拾。
一边是自己的忘年交,一边是主公,糜晃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人有事。
最好一团和气,君臣相得。
“我这就遣人去请华祭酒和汝南王。”糜晃说道:“尔等整顿部伍,明日继续进发。”
“诺。”邵勋、何伦二人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