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咸宁东门。
这里是咸宁城抵抗最激烈的地方,守城把总带领残余,死守北门附近的卫指挥使衙门,贼兵连续猛攻,都不能拿下,直到李定国赶到,亲自指挥,这才攻破卫所大门,全歼了这股官军。
现在,李定国面色凝重的巡视战场。
火光照着他的脸,他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眼神里满是忧虑。
经历去年的羊楼镇之败,又打了半年游击,时时奔逃,感觉他瘦了很多,两边的颧骨都凸显了出来,眼神更是疲惫,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在汉阳和羊楼镇时的锐利。
----其实,这半年多来,对他折磨最多的,并不是游击的辛苦和粮草的无继,而是内心的煎熬。
当日,朱家太子被妹妹李湘云抓获,继而又被放跑的密事,李定国一开始是不知情的,张献忠没有问他,刘志更没有敢向他提起只言片语,他只知道,妹妹和靳统武两人带兵翻越山坡,追击朱家太子,但随后他被赶来的官军击败,不得不撤离,其后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在山中奔波,丝毫没有妹妹的消息,那时,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妹妹的安全,至于有没有抓到朱家太子,他根本不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定国甚至一度以为,妹妹可能遇害了,想到从此他孤单一人,世间再无亲人时,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经过四个月的等待,终于,妹妹李湘云找到了他们在江西湖广边界的群山之中的营帐。那时,已经是冬季,山中萧瑟,官兵围捕甚紧,但献营已经从最初的绝境中慢慢缓了过来,孙可望也南面赶来会和,兵马从最初的千余人,聚集到了四五千人,还取得一次小胜,获取到了补给和粮饷。
见到妹妹,李定国喜极而泣。
不过当李湘云将当日在山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毫无隐瞒的告诉他,并且说,刘志知道真相,义父张献忠肯定也已经是知晓之后,李定国震撼的说不出话来------饼丫胆子太大了,居然做这样的事!也怪不得他感觉义父张献忠对他好像没有过往那么重用和信任了,时不时的,总是抽他的兵,刘志看他的目光,更是阴毒,现在才明白了,原来当日在九宫山中,妹妹竟然是放了朱家太子……
“哥,朱家太子,已经成皇帝了,年号叫隆武。隆武皇帝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坏人,他很真诚,爱民爱兵,是一个好人。杀了他,换一个坏太子,天下百姓都会遭殃,所以我不能杀,只能是放了他。”
“哥,其实一个多月前,我就已经找到你们了,但我一直没有现身,因为我一直都在反思,想着过去这十年里,我一个小丫头,跟着你和张献忠,究竟都做了什么?身局者迷,盘观者清,我要站在旁边看。”
“哥,你一直说,我们义军是杀贪官,救百姓,是替天行道,可我们真是这么做的吗?我们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祸害到哪里,杀官员,杀百姓,能杀的,我们都杀了,除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搜刮钱粮,哪有什么救百姓的举动?”
“上个月,营中断了粮食,孙可望刘志,竟然抓来几个百姓用大锅烹了,军中吃的香甜,我却惊恐至极,不敢相信,连吐了三天的都没有吃饭。”
“这样的事,以前肯定没有少做,我是不是也吃过人肉、喝过人汤,如果有,我一辈子都恨我自己。”
“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九宫山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你,而是去了河南,我要知道,朱慈烺所说。河南平息,百姓都已经安居乐业,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河南已经恢复了平静,逃亡的百姓陆续返家,陆续耕种,朝廷免了河南三年的赋税,各处都有赈济点,百姓们虽然还是艰难,但已经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很多人都还分到了田地,比起崇祯十四,十五年,我们到河南时候的一片死灰和遍地灾民,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一路,我过黄州,走德安,很多地方,都曾经是被我们屠戮一空的,现在依然是十室九空,说起我们,百姓们无不咬牙切齿,痛哭失声,骂张献忠是一个杀人阎王。”
“哥。你是英雄汉,不应该跟着张献忠这样的阎王,一路走到黑。”
“哥,听我劝,离开献营吧,留在这里,除了造更多的杀孽,祸害百姓,满足张献忠的杀欲,再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说到最后,李湘云泣不成声。
李定国默默。
李湘云所说的,除了河南的情况,其他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内心里,他未尝没有煎熬,但身在献营,他却不能、也不敢对义父的行为和命令做出质疑,他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约束自己和自己的手下,不让他们为大恶。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献营的忠心产生了动摇。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背弃献营。
……
“你不该回来的。”沉默了很久,李定国抬头望着妹妹,苦笑。
“不,我必须回来。”李湘云抬起泪眼,粉脸坚定:“你是我哥哥,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沉沦。哥。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献营,回陕西老家。”
李定国摇头:“我不会离开献营的。”
“你要跟着张献忠,继续制造杀孽吗?”李湘云眼神失望。
“你记着,朱家太子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李定国却转了话题,望着妹妹,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谁问,你都都不能说。你要清楚记住一句话,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什么朱家太子,更没有放他走,靳统武的死,也与你无关,至于那个刘志,你不用担心,义父不会相信他的。”
李湘云眼神悲伤:“你觉得,张献忠是那么好骗的吗?就算他表面相信了,暂时放过我们了,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和我们算账的。与其让他未来算账,倒不如我现在就去见他,是杀是剐,都由他了!”
说着,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你不想活了吗?”
李定国终于是色变了,他张开双臂,挡住妹妹,眼神恼怒又惊慌:“难道你不知道义父的手段?我绝不许你去见义父,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说着冲外喊:“黎叔!”
老黎走了进来,默默拱手。
“看好了饼丫,别让她乱跑。”李定国道。
老黎点头。
李湘云脸色寒霜:“这是自欺欺人,瞒不了多长时间的。”
李定国脸色苍白的往外走,走到帐门口又停住,回头望着妹妹,深深道:“你哥我,也不是随意让你拿捏的。你好好在营中待着,不要胡思乱想,但是我在,天上地下,就没有人能伤害你!”声音不高,但却无比坚定。
李湘云不说话,眼神还是叹,她知道,哥哥在献营十几年,跟在张献忠身边长大,对献营感情太深了,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子。要想劝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
……
和妹妹分手后,李定国去见张献忠---妹妹回来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他必须告知张献忠。而对于妹妹纵放朱家太子的事情,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一个字也不能承认,即便是和刘志对质,他也在所不惜。
听闻“饼丫”回来了,张献忠“十分欢喜”,问饼丫为什么不来见他?李定国说饼丫一路奔波,染了风寒,待身体好了,就会来见义父,张献忠听了“毫不怀疑”。
半个月之后,在张献忠的催促之下,李定国不得不带李湘云去见了张献忠,事前,他对李湘云连续叮嘱,李湘云也乖巧,见到张献忠之后,一如过往那般的对张献忠叫了一声“大大”。张献忠眉开眼笑,麻子脸都是长辈对晚辈的溺爱,一时令李定国也不能确定,张献忠是否真的知道朱家太子被纵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