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定。
巨石落湖,必有波澜。
马嘉植的奏疏轰动天下,激励了暗中的反对者,一些原本不敢出头的士绅开始蠢蠢欲动了---今年,朝廷在直隶保定地区试行摊丁入亩,保定徐标衔有圣命,强力推行,直隶保定地区的士绅们虽然极度不满,但却也不敢公开对抗,夏粮收获的时候,他们就“忍气吞声”的交了一部分,现在秋收连着年底,他们要将剩下的田赋全部交齐,为此,徐标连发公告,督促各级官员征收,眼见无法抵抗,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保定地区的地主士绅原本都准备要认命了。
但就在此时,马嘉植的奏疏腾空而出。
当马嘉植的奏疏在保定地区流传开了之后,情况立刻就有了改变,那些本就不情愿的地主士绅都在幻想:马青天上疏死谏了,陛下会不会改变心意,改弦易张,收回摊丁入亩的政策呢?
于是,他们开始磨磨蹭蹭,找寻各种理由,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
作为保定巡抚,大明朝第一个提出“摊丁入亩”的人,徐标深深知道,摊丁入亩的成败,不但关乎他的仕途,更关乎他的名声和身家,因此,摊丁入亩是绝不能失败的。在感觉到地主士绅的软对抗之后,他立刻行动起来,一边软言相劝,一边贴出告示,再一次的重申,十月底之前,所有的田赋都必须交到府库,但是延迟,都以“逮赋”论处!
---自从朝廷加大对逮赋者的惩处之后,逮赋已经成了一个大罪,轻者加倍罚款,重则剥夺身份,下狱论罪,三代不得科举,几管齐下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轻易逮赋了。
不过在地主士绅们看来,摊丁入亩的分摊,本来就不是他们应该交的,现在只是试行,徐标无权重处他们,于是他们编出各种段子,诋毁讽刺徐标,说徐标是大酷吏、大贪官,各种传闻说的绘声绘影,又鼓动佃户贫民上街闹事,抗议徐标的不公。
徐标派兵上街维持秩序,双方竟然是发生了流血冲突,死了一两个人,幕后的地主士绅们就更是“义愤”了,他们鼓动更多的人上街,要求朝廷撤换徐标。徐标也不客气,派出更多的兵丁上街。
一时,保定地区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乱好像就在眼前,而弹劾徐标的奏疏,也如雪片一般的飞入京师。
……
而就在死人的第二天,内阁辅臣、兼着户部尚书的倪元璐就来到了保定。
---从时间推断,他肯定不是因为死了人,才匆匆赶到保定的,而是在这之前就已经出发往保定而来了。
倪元璐到保定之后,连发命令。
“兵马都撤回营!”
“告诉街上的百姓,此事本阁一定会查清缘由,秉公处置,尔等回家即可,如果不回,一律以作乱论处!”
有明一代,阁老的身份是相当尊贵的,倪元璐一到,保定情势立刻就稳定了不少。
兵马撤回营中,街上的百姓也都散去了。
见内阁阁老居然来到了保定,地主士绅们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他们纷纷代表百姓心声,要求撤换徐标。
----谁也不提摊丁入亩,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撤换了徐标,摊丁入亩的试行,自然就会无疾而终。
倪元璐当日没有见他们,只是定出了日子,三天后,在都察院保定分院会见所有保定士绅,有什么冤苦,到时可以直接和他诉说。
“听说了吗?倪阁老这次来,就是为了惩治徐标。”
“那太好了,徐标酷吏,苦保定太久了!”
夜晚,谣言不胫而走。
……
三日后。
保定士绅齐聚都察院保定分院,因为人数太多,大堂放不下,所有人都挤在大院之中。他们之中,有致仕官员的子弟,有举人身份,但却没有出仕为官的闲散,也有拥有大片土地的,朝中有官员后台的大地主,当然了,更多的人则是来看热闹,他们都想知道,倪阁老为什么来?朝廷又会如何处置徐标呢?
脚步声响,红袍闪现。
倪元璐倪阁老出来了。
“参见倪阁老~~”
大院里一片参拜之中,所有士绅都是谄媚,恨不得将自己的脸贴到倪元璐的屁股上去。
倪元璐却是冷然。
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浙江绍兴府上虞人,为袁可立的门生,天启二年进士,素有名望,但遭小人所忌,崇祯八年蒙谗言罢官,十五年初,朝廷重新启用,最初,倪元璐深知朝政不可为,不想出仕为官,因此拒绝了首辅周延儒的邀请,甚至在书信中也劝周延儒不要为相。
但崇祯十五年末,闻清兵入至北京,京师震动,崇祯帝求救兵于天下之后,倪元璐却散尽家财,募得死士三百人,驰援北京,崇祯帝深为感动,任之为兵部右侍郎,次年拜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不久又兼摄吏部。
十七年,李自成逼近北京,倪元璐请修南京宫殿,以备不测,但未被采纳。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说,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死是我的本分,遂自缢以殉节。
……
是前世里不同,倪元璐这一次出仕,并非是因为京师危急后的忠君,而是在隆武帝继位之后,他隐约的看到了一些希望,于是当周延儒倒台,首辅变成蒋德璟之后,他便欣然接受朝廷的召令,往京师赴任。
隆武帝对倪元璐极为敬重,倪元璐到京之后,直接入阁为大学士。
最初,倪元璐对年轻的隆武帝并没有什么了解,他只是觉得隆武帝英武有朝气,更有魄力,虽然有很多的动作和行为,十分的出格和荒诞,几乎是赶上了当年的武宗皇帝,但本性聪睿,只要劝导有方,就一定能将年轻的皇帝导回正轨。
但入阁一年多,他渐渐感到,他对年轻皇帝的看法和想法,都太肤浅了。
隆武帝虽然仁善,但却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君主,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
说实话,做辅臣的这段时间,倪元璐并不是太愉快,准确的说,是一直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一方面,大明内外形势大大好转,建虏连续三败之后,暂时无力对大明兴起大规模的进攻,李自成张献忠更是先后被灭,祸害大明十几年的贼乱,渐渐平息,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文治武功啊,若没有陛下的废除辽饷,追缴逮赋,改革盐政,查抄贪官奸商,朝廷怎么能有银子和兵力,完成上面的这些壮举?
从这一点来,倪元璐对年轻的皇帝是钦佩无比的。
但另一方面,陛下却又非常明显的显露出了对“圣人之学”的抗拒,不说改革科举,在最后的殿试中加入农业和数学,只说将每月一次的经筵,陛下极度敷衍的态度,就是非常非常的明显,一年十二次的经筵,竟然无故取消了三次,如果不是群臣力争,说不定会取消的更多。
对圣人不尊,离经叛道啊。
在这个时代,离经叛道是很重的罪名,几乎等同于不孝和不忠。天子为天下人的表率,就更是不应该了。
身为臣子,必须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