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却见, 眼前的女子容颜绝色,人比花娇,穿着一袭立领对襟长衫, 大袖外罩的藕色纻纱上, 还绣着栩栩如生的桃夭和蕊梨。
她的身量生得略比沈沅矮些, 那双濯濯的丹凤眼看人时极有神采,因她站的方位正迎着日光,所以瞳仁也呈着淡淡的琥珀色。
沈沅面上的惊诧未褪, 只讶声问道:“蓁蓁?”
见蓁蓁的鸦发也绾成了淑丽的妇人发样, 沈沅的思绪也从适才诡异的回忆中被拉回到了现实。
沈沅本以为自己是产生了错觉, 只到瞧见了碧梧在看向蓁蓁时, 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方才确定,眼前的女子就是蓁蓁。
蓁蓁也循着沈沅适才的视线,看向了大门两侧的门墩,不解地问道:“你看这两个门墩做什么?”
沈沅的面上渐渐显露了兴奋,又略显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也在辅国将军府?”
蓁蓁勾起了唇角,她笑起来时, 仿若骨子里都浸着媚意, “这事啊, 可就说来话长了。”
二人数年未见,便就近寻了个攒尖亭落了座。
沈沅是在十四岁的那年认识的蓁蓁,她的年岁比她小了两岁,等陆之昀外任期满,归京做官之后,沈沅在唐府虽比从前表现得乖顺了些,可却仍是同性情强势的舅母罗氏关系不睦。
罗氏在她十五岁那年, 身体便已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便经常让沈沅出府去唐家的那些铺面处查账。
沈沅并不排斥为罗氏打点这些置业,总归她也不喜欢一直待在府园里,她偶尔也会带着管事,去唐家的盐场看看盐务。
等在府外忙完了这些事后,沈沅便会去小秦淮处择家酒肆,再叫上一桌好菜,边用着珍馐佳肴,边消磨着时间。
在小秦淮穿街走巷时,便经常能看见一些年岁尚小的美貌少女,可她们的行止却又同沈沅接触的扬州世家小姐不大一样。
她常去的一家酒肆中,便经常能看见一个眉旁有黑痣,总喜穿红戴绿的中年婆妇,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美貌少女来这儿吃菜。
每月中,沈
沅大抵会光顾这家酒肆两三次,每次来,都恰巧能见到这两个人。
酒肆中的男人落在这两个人身上的目光也很暧/昧不明。
沈沅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婆妇就是传说中,专豢瘦马,再将她们以高价售给盐商或是当地官僚的牙婆。
而那个美貌的少女,就是蓁蓁。
调/教蓁蓁的牙婆并不为规模颇大的牙行做事,像她这种的牙婆,往往会有些积蓄,等买下个皮相不错的少女后,为了让她们能够养出那种娇贵的气质,牙婆给这些瘦马的吃食穿着也都是最好的。
那时的蓁蓁不及现在长得更开,却也有着一头浓密的云鬟,皮肤嫩得也仿若能掐出一汪水来。
像她这种瘦马,不仅要懂弹唱,还要习些诗词书画,因为她们往往会被送到一些官老爷的府上做妾,为了能更好的巩固这些男人的宠爱,她们的肚子里,也要有些墨水。
沈沅见过蓁蓁几次,却没同她说过话。
她到了及笄之龄时,罗氏便要请官媒,将沈沅和唐禹霖的婚事正式定下。
亦是在那时,罗氏发现了她仍在同陆之昀互相通信的事,沈沅难免又和罗氏有了争吵,一气之下便又穿着男装,于傍晚溜出了唐府。
不过几年的功夫过去,沈沅的心性也成熟了些,这次她没再想着去京师找什么云先生,也知道她和唐禹霖的这桩婚事是跑不掉了。
她那时想,云先生的岁数早就过了适婚之龄,也肯定早就有家室了。
沈沅便乘着夜色,耐着心情的低落,在扬州闲逛了起来。
待行至了一条都是酒肆的甬巷时,却瞧见了蓁蓁站在一个乞儿的身侧,一直在盯着他看。
沈沅凑近去一看,发现这个乞儿她也认识,她偶尔路过这条巷子时,也会给他些银钱。
而蓁蓁一直在看他的原因,自是因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斑驳的墙角处,就像是死了一样。
沈沅伸手试探了番那乞儿的鼻息,又摸了摸他满带着泥污的手,方才意识到,扬州入冬后,天气就格外的湿冷,而这乞儿年岁最小,
同行人讨要上来的钱财也往往都会被这附近的乞丐头子给克扣。
这外面又冷又潮,他也应是好几日都没食过一顿饱餐了,便饿晕了过去。
沈沅并未在意那乞儿身上泛着的馊味,和满身的脏污,见蓁蓁仍伫在原地,便让蓁蓁帮着她将这乞儿一起抬到这附近的医馆,救了他一命。
而这乞儿,便是法华寺如今的念空方丈。
等那乞儿饮下了医师开的药汤,恢复了些神志后,唐家的人发现沈沅又失踪了,便派了人,在扬州的各处寻她。
最先找到沈沅的人,是一脸担忧和急切的唐禹霖。
沈沅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待安顿好了念空,又用身上余下的银钱给他买了些吃食,和一床棉被后,便要同唐禹霖乘上马车。
蓁蓁见她要走,便唤住了她,她语带嗫嚅,明显是有话要同她讲。
沈沅便同唐禹霖低语了几句,让他等她一会儿。
等走到蓁蓁的面前后,却听她犹豫地问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扬州府的第一美人,沈沅吧?”
自沈沅及笄后,这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此前她听到这个称号时,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可从外人的嘴里这么一问,沈沅便顿觉有些难为情。
沈沅的心中也清楚,她的这个称号,也或多或少是看在她舅舅的面子上,才被人这么叫的。
未等沈沅开口,蓁蓁却咬了下唇瓣,又问道:“你的学识很高吧?我听说,你在梅花书院的院考中,次次都位列榜首,好些已经通过了院试的加冠男子都不及你学识出众。”
扬州府的地界不算特别大,梅花书院在袁猷在世时,也在当地很有名气。
可沈沅还是对蓁蓁竟是这么了解她的一些私事,而感到诧异。
蓁蓁接着道:“妈妈想让我习字,说要我至少能看得懂诗文,可一直都未能寻到合适的夫子…他们都不愿教我这种人,养我的妈妈也是个不通文墨的…你…你能教我吗?”
沈沅怔然地问道:“你要我教你识字?”
蓁蓁垂眸回道:“你不是教过一些没开蒙的生员吗?我…我和那些孩子的水平差不多,可能要比他们略笨一些。不过…妈妈会给你丰厚的束脩的。”
蓁蓁那时应是觉得沈沅或多或少有些嫌弃她的身份,所以未等沈沅反应过来,便又讷讷地道:“如果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沈沅却对她展颜一笑,温声道:“我还没回复你,你怎么就先替我拒绝了?”
灯火阑珊下的甬巷中,蓁蓁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沈沅,娇美的面上也很快就显露出了笑意,又同她确认了一遍:“你愿意教我?”
沈沅温柔地朝着蓁蓁点了点头。
至此之后,沈沅每月出府为罗氏打理置业时,都会抽空再来一趟小秦淮,亦会在附近寻个茶肆,单开一间雅间,倾尽所能地教蓁蓁识字。
一开始,她会象征性地收下蓁蓁给她的束脩。
可那牙婆却很快沾上了赌瘾,将积蓄都赌输了后,给蓁蓁的吃穿用度也再不及从前,沈沅每月的月银很多,罗氏虽然对她要求甚高,却贯行女子一定要富养。
沈沅往后虽一直教授着蓁蓁课业,却再也没有收过她的束脩,还会经常地寻些借口,给她一些女孩会喜欢的那些物什。
没过多久,唐府有好事者将沈沅同蓁蓁经常来往的事告诉了唐文彬,唐文彬得知后,勒令禁止她再同所谓的窑姐儿往来,还批评她这举动,实属败坏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