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无论我再怎么祈祷,这段路也还是很快就到了尽头。
公良平原本正在和其他人围在篝火旁,一伙人有说有笑地似乎是在聊些什么,恰巧余光瞥见我与风来姐,于是便匆忙站起身,拿着一件薄外套朝我们走来。
“阿世?风来?你们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发生了什么吗?”
说着,他还将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不解与担忧,完美地扮演了一位爱女心切的老父亲,让知晓实情的我忍不住默默地别开了脸。
我要是说其实是因为一根树枝,你信吗?
考虑到风来姐就在旁边,我咽下腹诽,正犹豫着该怎么向公良平解释,而风来姐这边见我迟迟没有开口,便主动替我接过了话茬,说道:“凌叔叔,阿世妹妹平素太过用功,今日先生是因担心她的身体有些受不住,这才特地提前放阿世妹妹提前回来,叫她好好休息一晚的。”
说到这里,她略微顿了顿,然后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才又继续道:“恰巧我也学得有些累了,便借着送阿世妹妹回来的理由趁机偷了个懒。凌叔叔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先生,不然他准会生我的气。”
我听得一脸茫然。——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公良平虽然并不清楚事情具体的经过,但也是知道风来姐平日里有多用功的,只是他并没有揭穿,而是玩笑似地接了下去:“当真?”
“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我当时就在阿世妹妹的旁边,不然也就得不到这个机会了,”风来姐一面夸张地说着,一面又转过头来,狡黠地冲我了眨了眨眼睛,“还有阿世妹妹也是,千万要替我保密!”
于是我顿时领悟了风来姐的意思。原来她之所以会主动送我回来,除了夜间危险这一点外,竟是在担心我会遭受父亲“凌平”的责骂,且再加上我先前的沉默,又是在某种程度上阴差阳错地印证了风来姐的担心,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出。
我有些迷茫。父君待我严格,凡事无论缘由总是会先列出三条罪状再责罚于我。而我与兄弟姊妹们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宫中侍卫又多有顾虑,从未有谁能如麹风来这般维护我。
可我却偏偏骗了她。
突然间,我竟有种想要将一切都向麹风来全盘托出的冲动,我想要告诉她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舞者的私/生女,根本没有那些所谓凄惨可怜的身世,而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前王朝二皇女,是她所厌恶憎恨的权贵之一。
可这样是不行的,因为我尚有太多的事要做,拨乱兴治、定国安/邦。我是凰凌世,也只能是凰凌世,绝不能因自己的一时软弱而毁掉所有。
“好,”
我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于是麹风来又笑了,温柔而又亲切,却叫我一阵阵地发冷。
“好,今日真是谢谢风来了,凌叔叔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先生,”
公良平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拉着僵硬的我向麹风来道谢,“阿世,你向风来姐说过谢谢没有?”
我缓过神来,又咬了一口舌尖,勉强压住了心中的愧疚,忙道:“谢谢、风来姐。”
麹风来摆摆手,“哎呀,不用客气的。凌叔叔和阿世妹妹不仅愿意为我保密,平日又照顾我良多,我才应该向你们说声谢谢!”
随后又是寒暄了好一阵,麹风来才终于离开。只是临走前,她还惦记着明日要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站在原地,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麹风来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她整个人都被黑暗所吞没、再也看不见为止,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默不作声。
公良平叹了一口气。
“殿下,”
他轻声唤我,但是却并没有责备我,反而相当温柔地、就仿佛一位真正的父亲那般,摸了摸我的头。
“休息一会吧。”
自羽都城破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多月。在这期间内,我与公良平他们混在难民南下的队伍中,积极地参与了几乎每一场的八卦,从而零零散散地得到了不少情报。
就好比幽州决堤一事,我只知决堤发生在凤义十九年的冬末,且此时崔蹇隐瞒不报。却未曾想到,决堤实际发生的时间,甚至比我们在奏折上知道的还要再早上一个月。
且在决堤后不久,崔蹇就已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往钧州报告此事,但却迟迟没能等来朝廷下发的赈灾物资,并且就连派出的使者也没了音讯。
无奈之下,崔蹇只能命州下各府先行救济灾民,甚至还发动当地的乡绅豪族一起变卖家产换做粮食衣物等免费发放给灾民,又亲自下到收容灾民的屋舍内,却还是没能阻止饥荒与瘟疫的发生。
“我听说那幽州境内,竟是惨到了十步见一尸的地步,真是造孽哟!”那婶子说着,用木棍挑了挑篝火,助它燃得更旺一些。又似是透过眼前火焰想到了幽州的惨状,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狗皇帝也真不是个人,崔刺史连发那么多封急报,她却连看都不看,只知道和那些个皇子大臣贪图享乐,活该被推翻!”
周围百姓连声附和,又一起咒骂了好一会儿的母皇,才又转移了话题,聊起了各自的家长里短来。
跟在难民队伍中的这些日子里,我已听过太多次对我母皇、父君、或者是对我们这帮皇子的辱骂。除去一开始的不适应和无所适从,现在的我已经能做到安静地听完全程,然后默默地记下这一桩又一桩的罪。
忽然,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双耳。我抬头看去,却见公良平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而坐在我们正对面的,是同样正在看着这边、且都面无表情的龙、禄二人。
我知道,他们三人都不希望我听见这些,担心会对我造成影响。可我若是不听,又如何才能知晓我母皇究竟犯下了多少罪?而我若是不知,又如何说起要偿还这些罪?
更何况,不看不听固然是能让我活得轻松一些,可这些罪却并不会因此消失,日积月累,终将会变成巨大的灾祸。而到了那时,即便是我竭力弥补也无力回天。
所以我必须听,且还要记在心里、刻在骨中,一件件地偿还这些罪业。
话虽如此,但有一些东西,我是真的听不下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兴起的谣言,竟造谣说我们皇室天生便是一头不详的白发,还说我们脖子上长着两个脑袋、且每个脑袋后面各藏有一张会吃人的嘴,又生着三条腿、四只手,每晚都要浸泡在足足五桶的人血中休息。
我:
我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公良平视线,然后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确信自己的脑袋后面什么也没有。结果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龙子旦和禄公孝正一脸“”地看着我。
我:
坏了,忘记还有他俩了。
我嫩脸一红,忙挪到公良平身后躲起来,以此来逃避他们的视线,却被眼尖的叔叔婶婶们看见,便当我是年幼害怕,一面安慰我这只不过是乡野怪谈、叮嘱我一会儿可不要睡不着,一面却又坏心眼地故意吓唬我、说晚睡的孩子会被叼走吃掉。
我:……
谢谢,好像真的有点睡不着了。
公良平身为父亲,自然是向着我的——虽然我总觉得这次他向得很敷衍——在简单随意地安慰了我几句之后,便又重新加入了此刻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夜间怪谈行列,完全没注意到篝火对面的禄公孝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看。
受父君影响,我是不相信所谓的怪力乱神一说的,可却实在架不住禄公孝的死亡凝视。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又总是沉着一张脸、沉默寡言,光是看着就极具压迫感,而此刻夜间的篝火光印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竟显得额外的阴森恐怖。
虽然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决不能输!
先前被禄公孝看见在做蠢事的羞耻感被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压下。我咬着自己的舌尖,硬撑着不肯转移视线,与他对视,试图证明我根本就没有在害怕。
禄公孝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背冒冷汗,心中发怵,却见他渐渐缓和了表情,而后缓慢而又坚定地、朝我挤出了一个极为挑衅的笑容。
我:……
我低下头,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有去和禄公孝计较,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记仇,而是因为麴风来正巧过来,于是我就在臭男不是、我的意思是,于是我就在禄公孝和麹风来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麹风来领着我走到了一处相对远离队伍的地上,但却依然能看见围在篝火处的大人们,所以这点距离倒也不算危险。
“阿世妹妹,”
麹风来突然停下脚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红,“你先闭上眼睛,好吗?”
出于信任,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就闭上双眼,安静地等待着麹风来的下一步,不知为何以往细碎的虫鸣此刻居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间的凉风吹过,激得我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许是因为先前听了那些怪谈的缘故,我竟觉得现下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些,甚至安静到让我有些不安。
直到一阵极淡的花香擦过了我的鼻尖,这股不安才被短暂地摁了下去。
“可以了,快睁开看看吧。”麹风来说。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甫一入目的自然便是麹风来那暗藏着得意与期待的笑容,与在暗处反射着冷光的兵器。
——是叛/军。
可叛/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顿时僵在原地,四肢发冷,大脑一片空白,任凭麹风来怎么搭话也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叛/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骗了我?不,这不可能。
“风来”
我咬着牙关,拼了命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抖着,“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