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大脑就如同是被击中般空白了一瞬,只是麻木地、近乎本能地反问他道:“你想说什么?”
于是宁光逢再一次笑了,他笑得极为灿烂,褪去了流气与轻佻,不再像是个常年混迹军营的老油条,而像是昔日我在羽都城中所见的那些追逐打闹的普通孩童般、终于有了符合了他这个年龄的朝气与风华。
他对我说:“说实话,凰凌世,名声对我来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世俗的眼光对我来说同样无关痛痒。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想关心别人怎么看我,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都和我没关系,我无所谓。”
“但仅有一点,凰凌世,唯独一点我无法接受,”
“我不能接受自己因为名声这种飘渺的东西失去你这个朋友。”
可这是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起这背后是否存在阴谋、有或者说宁光逢的接近从一开始就是某方势力为针对我而设下的局,相处种种皆是只为让我放下防备、再寻找时机将我杀死,亦或是对我背后的利益有所图谋可无论我再怎么思考也无法深入继续下去,就算是刻意朝着糟糕的方向寻找也无法得出结论。
其实我一直也清楚原因的不是吗?
宁光逢他的确是将我当作了朋友。
少年间的友谊总是来得迅速又莫名奇妙,甚至我都说不上来明明一个月前我还在和宁光逢争锋相对、现在就又突然有了这种认知。但无论如何,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论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我与他是否最终还是逃不掉分道扬镳的宿命,背叛也好、离别也罢,不管我与他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至少此刻、至少在镇西军的现在,我们都还是朋友。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和宁光逢保持距离,才更应该为他的未来着想、让他走他本该走的路,而不是再一次因我牵连而遭受伤害。
宁光逢与我是不同。
我一直都清楚的不是吗?
他不应该是我的朋友。
我想了十几种拒绝否定的方式,也给了自己无数种拒绝的理由,可否定的话却抵在舌尖千缠百绕,即便是下定决心张开了嘴却也依旧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在宁光逢灼灼地注视下步步败退、溃不成军。
“你说得对,我的确能,”我偏开了头,不再与宁光逢对视,“但不是现在。”
说完,我便闭上了眼,准备等待他对我最后的裁决,却没想到竟得到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你输了。”
真是的,他到底能不能好好听人说一次话啊?
我又一次叹息着,但还是承认了宁光逢说的话:“是啊,我输了。”
宁光逢与我是不同的,我其实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
一直逃避忽略的本心被人赤/裸/裸地逼到台面上,按理来说我本不该会有如此境地,可偏偏谁叫那人是宁光逢呢?他是我最难应对的对手,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人,幼稚而直率,聪慧且敏锐,所有的坏心眼儿其实说到底都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甚至还为我枯燥难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所以我才会输啊。
既是输给了他,也是输给了自己。
他果真不愧是我的孽缘。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即便是咬死牙关不愿承认也无济于事,于是我便干脆放弃了所有的抵抗,重新迎着上方宁光逢的视线向他坦诚道:“其实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光逢。”
“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我顿了顿,虽说我的确是将宁光逢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但对一个相处仅有月余的人坦诚自己的心意这件事还是太为难我了些,于是便临时将话头拐了个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没出息:
“恶作剧也好,玩笑也罢,虽然我总是被你气得半死,也无数次想过要趁夜套你麻袋打一顿丢到河边,或者在比试时偷偷下重手打你个半/身/不/遂,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
“等、凰凌世你刚刚是不是一脸深情的说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假装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打算给他回应,然后就像是破罐子破摔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总是额外开心。”
“我很高兴,自己能够有幸在镇西军里遇见你。”
为我带来了过往十一年人生都从未有过的体验。
大业依在,罪/孽未忘,那些对百姓们的愧疚至今仍被我刻在心间,午夜梦回叛军夜/袭那日仍会从睡梦中惊醒,可我却已不再觉得痛苦。
我的未来没有变得清晰、复兴之路依旧艰难困苦,那些困扰我的事一件也没有改变,唯一改变了的只有我。
是我被宁光逢改变了。
那是极为细微的变化,即便是现在的我也无法具体地将其描述出来,可我却还是如此坚信着。
而作为改变了我的那个人,宁光逢此时笑得比谁都还要嘚瑟,完全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模样,看得我拳头直发痒:“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别分开好了。”
“我拿自己的名声作为赌注和你做永远的朋友,既然这样,凰凌世,作为交换你必须得保护我一辈子才行。”
真是,完全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把名声押在我一个落魄皇女的身上不觉得亏么?”看着宁光逢的那嘚瑟的模样,我突然就起了劲,故意刺他,“说不定我哪天就战死了。”
而宁光逢也毫不示弱,嘴皮子一如既往地利索:“那宁小爷我就亲自下到地府里把你捞回来!”
“你还真敢说,万一是我捞你呢?”
“这必不可能!爷你比厉害多了!”
“可你甚至都打不过我。”
“,”宁光逢沉默片刻,遂朝我呲了呲他那一口的大白牙,“刚刚是谁被我摁在地上揍、还承认自己输了的来着?好像叫什么凰什么凌?”
不得不说宁光逢这厮颠倒是非阴阳怪气的能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厉害,明明每一句话单独拆解开都是对的,但组合在一起就又扭曲了事实,嘲讽效果超级加倍。
不过既然都已互相坦诚了心意成为了朋友,那在口头上吃一点小小的亏倒也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好。
于是我顿了顿,顺着他的话应道:“这次的确是我输给了你。”
——当然至于被摁着打我是不承认的,那分明是我在有意让着他!
率直而可爱,聪慧却天真,好不容易有点坏心眼却不知道用在保护自己上,一点也让人放心不下。
不过没关系的,
我会保护好他的。
不管是他人的流言诽/谤、还是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保护好他。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也不知道是为了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保证就许诺要保护另一个人这件事而笑、还是为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而笑。
“你笑什么?”
我看着宁光逢,看着他脸上同样止不住的笑意,反问道:“你笑什么?”
说完,我与宁光逢两个人就这么顶着一身的尘土和草屑傻笑起来,也幸亏附近没有士兵路过、否则我和他一定会被当做有病而被绑到军医面前不可。
过了许久,一直到我们终于都笑够了为止,他才率先从地上爬了起来、又一并将我拉起。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兜里翻翻找找着什么,一把猛地塞进我的手里。
“诺,差点忘了,这是刚刚本来要给你的。”
我低下头,摊开掌心,其中赫然躺着先前宁光逢展示给我看的小玩意儿,只是它现在被揉成了一团、还沾着青草独有的汁/液,有些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我正观察着、试图辨认这是之前他展示给我看的哪一个,就听见宁光逢大声嚷嚷道:“不准嫌弃啊,这是被你弄坏的,你得对它负责!”
我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向宁光逢。后者明明耳廓和脸都已发红,却还是故作轻松地朝我挑了挑眉,像是这样就能掩去所有的不好意思般。
过了许久,我看着宁光逢,郑重地向他许诺道:“好,我答应你,”
“我会对他负责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自己是月亮而并非太阳,因为我既不温暖、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固执、傲慢、自大、按照宁光逢的话说还有点小心眼,且疑心极重,无法做到毫无芥蒂地接纳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所思所量皆是为了利益与我的最终目标,除此之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本就是为腐朽破败的旧王朝而生,又为赎清罪孽与弥补苍生而活,注定了要做指引人民在黑暗中艰难前行的月亮,成为开创太平盛世的一代明君,可现在我却找到了自己的太阳。
他照亮了我的前路,
【我】将为他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