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坐在上首,祝平安去给她添饭捧上。
这是学徒的规矩。为了学手艺,学徒类似于半个卖身的奴隶,在长期的学徒期中得不到什么像样的报酬,还得伺候东家,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祝平安没有这样的认知,但他牢记十二字真言,在这儿宁可放低姿态,平安度过信息被黑雾笼罩的前期,不要引起野姥姥的注意。
桌上有三个碗,一碗是青菜,一碗是猪油炒的粉条,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萝卜汤。
糙米饭有一小锅,并未限定学徒吃多少,祝平安约莫估算了一下,米饭差不多是四海碗左右,够他们俩一人两碗。
就伙食而言,野姥姥算不上亏待,甚至可以说很优厚。
她自己平时就吃这些,应该是这个小镇的生活水平。
实际上野姥姥只吃了一碗就停箸不食,让祝平安大快朵颐,吃够了三碗,来这世界多日,终于有了真切的饱腹感。
“肚子里没有油水的时候,吃饭就会比较多。”
饥饿让祝平安无师自通明白了这个真理,以往他可吃不下那么多米饭。
哪怕是要死,也是做个饱死鬼来得开心。而且食物充足的时候,人类更能摆脱焦虑,以更冷静淡然的姿态面对难题,不至于轻易肝火上升,做出错误的决定。
“吃饱了准备干活。”
野姥姥没有嫌弃祝平安吃得多,吩咐他收拾桌子洗碗之后,就开始了一天正式的工作。
——之所以说正式,是因为这时候才进入了真正的纸扎手艺展示环节。
祝平安以前曾见过车、房甚至各种现代电子产品的纸扎工艺品。不过在平安镇,大家似乎都还遵循传统,野姥姥的作品以各色人物为主。
先以竹篾勾勒框架,别看野姥姥看上去垂垂老矣,却依然心灵手巧,只是左一缠右一绕,手指灵活翻动,一个竹编的人形轮廓便已成型。
她的袖子在动作中翻起,露出干枯手臂上的杂乱伤痕,像是野兽尖齿撕咬与利爪抓伤——祝平安没有多嘴问这些伤痕的来历。
无论男女老少,野姥姥都用一样的手法,并无差别,也谈不上什么艺术性,只是完全雷同的模板而已,顶多就是大小的差别。
她的奇迹在糊纸之后。
祝平安处理完的纸张,野姥姥会根据不同的需要染色,随后蒙在竹制骨架上,刷上糨糊晒干便能完工。这个过程不复杂,在祝平安看来同样殊无技术含量。
可结果是惊人的。
原本应该粗陋简单的纸扎,在糊上纸之后,忽然就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男、女、老、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分野,有着自己的气韵与特色,仿佛不知道在什么时刻被赋予了灵魂,甚至那画上去呆板的眼神,也陡然变得灵动起来。
纸扎活了。
祝平安有一种清晰而明确的感触。
这些东西确实是无生命的作品,本应该如泥塑木雕不能动弹,但它们却带着一股邪门的生气,仿佛它们突然站起来走路、说话,惨呼乃至于流血,都不会让人感觉奇怪。
这就是一个让人常识扭曲的小镇。